麥田里的守望者

　　其實，走上三尺講臺，沒人逼我，完全出于自愿，我常常暗自慶幸，我所從事的職業竟然就是我一直堅持的理想。我一直覺得老天待我不薄，我很幸運，直到我遇上張早。
　　那是新生開學的第一天第一節課，我按以往的慣例，第一節課彼此認識一下，談談學習方法及其他。我說得慷慨激昂，熱血沸騰，聲情并茂：“我希望有一天，當我白發蒼蒼迎面向你們走來時，你說：‘我認識你，那時你是我的語文老師，那時你很年輕，也很漂亮，與你那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蒼老的容顏，因為那是愛的容顏。”這是面對全班同學的結束語，很真誠的。掌聲響起來時，我突然發現在教室最后一個角落，一個男生趴在桌子上，目光冷冷地看著我，一臉的不屑。那是我初次認識張早，我突然很難受，有受傷的感覺。
　　之后的日子里，我盡力地接近他，我總覺得他是很特別很有故事的學生，我真的很想幫助他。可是他總是那樣，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一次，我摸著他的頭說：“張早，努力啊!”我試圖改變我們之間生硬的師生關系，沒想到他頭一歪，大吼道：“別碰我，我不喜歡別人摸我的頭。”我愣了，同時一股怒火從腳趾一直升到頭頂，我再也按捺不住，想到我一直試圖走近他多次所做的努力，想到他每次結冰的眼神，這次他竟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對我大吼，我受傷地咆哮起來：“你以為你是誰?是我親戚，還是我孩子?我管你，是因為我是你的老師，明白嗎?混蛋!我非得求你學習嗎？你給我記住：如果我不是你的老師，就你今天這態度，我會代你父母收拾你，因為你不知好歹。”“還有，”我一字一頓地說，“有一種愛叫責任，你必須向我道歉，否則我不會原諒你的。”然后我摔門而去，幾乎同時，淚流下來。第一次，我真的后悔當老師了。
　　第二天，又是交周記的日子，每周收一次。我懶懶地拿起最上面一本，令我大吃一驚，原來是張早的，這可是我教他以來第一次交作業，帶著疑惑我打開了他的周記：
　　 翁老師，你好！原諒我昨天的無理，我向你道歉，真誠的。其實我一直很尊敬您，只是我已習慣于封閉自己。我父母在我剛出生一周時就離婚了，他們都不要我，是姑姑把我養大的。從我知道這件事起，我就恨我父母，恨這個世界！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生下我又都不要我!我不知道愛，即使姑姑將我養大，我一點兒都不感激他們。我永遠穿大一號的衣服，因為那是姑父剩下的。我知道他們都不喜歡我，只是出于可憐我，所以我早立下遺囑，你看前面的日記將看到我的遺囑。你是我第一個相信的人，別的我也不會說，只是我很感激你，真的。其實，我何嘗不想有出息，比任何人都想。你知道嗎？每次上課困時，我就用圓規扎手背，用小刀割手，所以我的左手指永遠纏著紗布。可我仍然學習不好，也許我天生就不是上學的料，最終我放棄了。
　　 你是一個好老師，因為你愛我們，什么都可以假裝，只有愛是不能裝的。我們再單純，也能一眼看得出你是真愛還是假愛。老師，你對我好，我懂，可我已經不懂怎樣表達了。我一直拒絕你對我的好，是因為我認為自己不配，而我也怕欠人情，因為我無以回報。請原諒我的不懂事吧，無論多少年過去，我都會記住你的，我會永遠記住你第一節課給我們的結束語：有一天，當我白發蒼蒼迎面向你們走來時，你說“我認識你，你是我的語文老師，那時你很年輕，也很漂亮，與你那時相比，我們更愛你現在蒼老的容顏，因為那是愛的容顏。”套用你的話，我希望有一天，當我白發蒼蒼地向你走來，你對我說，我認識你，那時你是我的學生，很調皮，但無惡意，只是無心，與你那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蒼老的容顏，因為那是愛的容顏。
　　你永遠的學生：張早
　　讀完，我淚如雨下。
　　我本想給這篇文章加個光明的結尾，比如他刻苦努力最終考上了大學……可惜，生活不是小說，不久他就不上學了，據說去深圳打工，我無從知道。但每年的教師節總會收到他的卡片，上面寫著：“我很好，還驕傲地活著，放心吧，恩師！問你好，祝你健康!”
　　記得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里有這樣一段文字：“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里做游戲，幾十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呢，就站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跑，我得從什么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干這個，我只想當個麥田里的守望者。”為了張早這樣的孩子，我愿做這樣的守望者，我盡力守住他們，只要我一息尚存。
　　張早啊，你在他鄉還好嗎？我在他鄉為你祝福，你聽到了嗎？
　　你一定要快樂啊！快樂地活著啊!（李 芳摘自《遼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