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是表意體系的文字,表意文字的最大特點,就是構形和意義之間聯系緊密。在造字之初,漢字的構形往往是它所記錄的詞義的形象化、具體化,人們用近似簡筆畫的方式把詞義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來,而這些“簡筆畫”大多以當時的社會生活為背景,通過對某種生活場景的描繪建立起字與詞之間的聯系。這樣,漢字構形便與古代的社會文化具有了極為密切的關系,從而使后人從文化的角度解讀漢字的構形成為可能。再加上漢字的悠久歷史及其跨時代性的特點,更使它具有了較大的文化考古價值,成為研究歷史文化及其變遷的重要依據之一。而且,漢字自古至今一直頑強地堅持自己獨特的表意性,始終沒有割斷同文化的聯系,這使得漢字構形的文化解讀對各個歷史階段都有一定的適用性。
中國是一個崇尚文字的歷史古國。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敘》里就作出了“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的著名論斷,把文字的社會作用提到了很高的地位。許慎對“六書”的闡述,更是從理論上對漢字形義關系的清醒認識。現在一般認為,“六書”當中,屬于造字方法的有四個,即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用這四種造字方法所造的漢字,都能體現表意文字形義關系緊密的特點。如:

第一個字形是“女”字,象形字,像雙臂交叉于身前、十分柔順地跪坐的女子之形。這一形象反映了古代女子柔弱順從的性格和較低下的社會地位。漢代辭書《釋名》解釋說:“女,如也,婦人外成如人也。故三從之義,少如父教,嫁如夫命,老如子言。”《白虎通義》對此做了較通俗的解釋:“女者,如也,從如人也。在家從父母,既嫁從夫,夫沒從子也。”可見,順從是古代女子的最大特點,造字者十分形象地將這一文化特征蘊含在“女”字的構形之中。第二個字形“母”字是指事字,指事字一般是在象形字的基礎上增添指事符號而成,“母”字就是在象形字“女”的基礎上,增添了兩個象征乳房的符號。“母”字的構形之所以突出兩乳,是因為“母”字所表示的母親和“女”字所表示的女子在外形上很難區別,除了母親的乳房比一般女子較為發達外,其他特征很難在字形中體現出來,于是,造字者便抓住這一特征作為“母”字構形的關鍵,十分形象地表現出“母”字和“女”字的不同。第三個字形“身”字也是指事字,是在人的大肚子中加一點,表示懷孕的意思。而第四個字形“孕”字,肚子里面的一點變成了“子”字,說明嬰兒已經成形了,由于肚子里面已不再是指事符號,而是像嬰兒之形,所以“孕”字也就成了由兩個象形部件構成的會意字。第五個字形“毓”字是生育的“育”的古字,由女子、頭朝下的小孩和像羊水的點兒組合而成,畫的就是女人生小孩的情景,是個典型的會意字。通過以上幾個字形的分析,我們既可以了解到古代婦女低下的社會地位,同時也為我們展示了由年輕女子到生孩子做母親這一生動形象的變化過程。
不僅古文字字形可以映射出一定的社會文化信息,后來所造的表意字也同樣具有這樣的功能。例如,唐代女皇武則天本名武照,稱帝之后,為了顯示自己的至高無上,把自己的“照”字改造成了“曌”,由“日”、“月”、“空”三個部件組合而成,取意日、月當空,作為自己名字的專用字。駱賓王在寫《為徐敬業討武瞾檄》一文時,卻故意把“曌”寫成了“瞾”,以后又有不少人沿用,最終被收入字典,作為“曌”的異體字。駱賓王改“曌”為“瞾”,就是將“曌”字上面的“明”寫成了“”,他之所以這樣做,意在告訴人們:當時臨朝“當空”的,不是光明燦爛的“日”、“月”,而是一雙特別兇狠惡毒的眼睛。《說文》說:“,左右視也。從二目。”是什么東西在“左右視”?許慎在“”下雖未說明,但在“瞿”下則有這樣的說解:“瞿,鷹隼之視也。從隹從。”(“隹”本來是短尾鳥的象形字,凡是以“隹”為意符的字,其意義都與鳥有關。)原來,由兩個“目”字組成的“”,表示的是鷹隼之類的猛禽在攫取食物時那一雙兇狠貪婪的眼睛,字的形體在體現字義時多么形象!再看以“”作參構部件的字:“攫”本義為猛禽用爪抓取食物,本作“矍”,上面是瞪圓雙眼搜尋獵物的猛禽,下面的“又”(人手或鳥爪的象形字)表示伸開的利爪,生動描繪出猛禽獵取弱小動物的畫面。何止是弱小動物,就連老人小孩它們也不放過,《山海經.大荒西經》:“鷙鳥攫老弱。”這樣兇殘的鳥類,叫人見了如何不膽戰心驚!所以,恐懼的“懼”的繁體字“懼”正是從心從瞿,或作“愳”,其造字意圖,就是通過人見到鷹隼那雙兇惡的眼睛就心驚來體現害怕之義。至此,我們才真正體會到,駱賓王將“曌”改得多么巧妙!武則天用日月當空照來喻指自己如高懸空中、光耀天下的日月,但實際上,她卻是“豺狼成性”、“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的“鷹隼”,于是駱賓王便寫《檄》進行討伐,用“瞾”字的構形喻指武后就像兇惡的鷹隼一樣,用那雙狠毒、貪婪的眼睛監視著天下,依靠這樣一個字形,把武則天的險惡兇殘表現得既形象又生動。如果不從文化角度對“曌”、“瞾”的構造意圖進行解析,就無法領會駱賓王改字的深意。
形聲字同樣可以從文化的角度進行解讀,因為形聲字的意符可以顯示該字的意義類屬,選取哪個部件充當意符,往往可以透露出一定的文化信息。如“針”字本作“箴”,《說文》:“箴,綴衣箴也,從竹咸聲。”“箴”字以“竹”為意符,說明當時的針是用竹子制成的。《禮記.內則》:“衣裳綻裂,紉箴請補綴。”其中的針就寫作“箴”。青銅時代以后,針多為金屬制成,故“箴”字改從“金”旁,寫作“鍼”。《說文》:“鍼,所以縫也,從金咸聲。”后來“鍼”簡化為“針”。“針”字意符的前后變化,正體現了針的制造材料的變遷。再如,醫生的“醫”原作“毉”,從巫殹聲,這種字形結構,反映了古代社會巫、醫不分的狀況。《論語.子路》:“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這里將“巫”、“醫”連稱,說明二者的職責還沒有分開。古代傳說中著名的神醫就叫巫彭。《呂氏春秋.勿躬》:“巫彭作醫。”《楚辭.天問》:“化為黃熊,巫何活焉?”王逸注:“言鯀死后化為黃熊,入于羽淵,豈巫醫所能復生活也?”《廣雅》則更為明確的說:“巫,醫也。”可見,當初巫就是醫,醫就是巫。后來,隨著醫學的發展,醫學逐漸從巫術中分離出來,《漢書.藝文志》即把醫類歸入“方技略”,而把卜巫歸入“術數略”。這時候,“醫”字如果再寫作“毉”,就顯得字形與醫學的實際相脫節了,為了適應醫學的新變化,“毉”的字形便改為“醫”,去掉了意符“巫”,而改用意符“酉”,“酉”就是早期的“酒”字。之所以改用“酉”作意符,是因為當時醫生經常用藥酒給人治病,這正如《說文》所說:“醫,治病工也……酒,所以治病也。《周禮》有醫酒。”是醫學文化的發展,促成了“醫”字構形的改變。
由此可見,漢字構形和社會文化之間確實存在著十分密切的關系,在文化研究方面具有極大的參考價值。近年來,人們對漢字的文化價值越來越重視,不少學科都把漢字構形分析作為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手段,以至在學術界掀起了一股漢字文化熱。但是,我們在重視利用漢字構形所蘊涵的豐富文化內涵的同時,還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漢字構形的分析是一項非常專門化的工作,需要有足夠的專業知識,需要全面了解漢字構形的基本規律,廣泛涉獵與漢字構形有關的文化知識,熟練掌握對漢字構形進行文化解讀的具體方法。在利用漢字構形去研究文化時,千萬不要把這種復雜的工作簡單化、庸俗化,甚至從實用主義的目的出發,對漢字字形隨意猜測,妄加考證,從而抹殺漢字構形的基本規律,給漢字文化研究帶來不良影響。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