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倡平民教育,讓人人都能享受教育,是當前政府的公開承諾,也是許多社會人士的遠大理想。提倡平民教育,首先不僅要回答“什么是平民教育”這樣一個理念上的問題;更需要回答的是,“怎樣才能達到平民教育所達到的理想”這樣一個實踐上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后者比前者更復雜,也更迫切;它不僅要有理論上的深度追問,還要有歷史的眼光,更要回到實踐空間中尋找。
一
1919年,以北京大學中文系二年級學生鄧中夏為首,由許德珩、羅家倫等人參與發起的北京大學平民教育講演團(以下簡稱平教團)成立,宣稱“以教育普及與平等為目的,以露天講演為方法”,“以增進平民知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為宗旨。”在談到教育的途徑時平教團認為,教育有兩種,一是“以人就學”的教育,一是“以學就人”的教育;前者主要指現有的學校教育,后者更多的是學校之外的社會教育。在絕大多數普通人還無法進入學校求知識的情況下,在對現有制度化的學校教育無法干預的情況下,平教團采取的是后一種方式來實現他們的平民教育理想:不斷下鄉進行講演,內容涉及生產、生活等諸多方面知識,提高平民思想覺悟,啟發其自主意識等。
在20世紀初眾多的平民教育實踐中,平教團的影響或許還不足為外人道,他們的做法在今天看來或許還不太成熟,但它所提出的解決平民教育的兩個思路——特別是“以學就人”的思想很有道理,對我們今天開展平民教育仍然有重要的啟示。
正如勞凱聲教授所言,平民教育這件事,有兩個層面在做,一是政府層面,一是體制外(民間)層面。可以說目前我國政府已經把教育(主要是制度化教育)強調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政府所為主要是在“以人就學”的層面,其目的是讓更多的人能夠適應現有的“學”,讓人們盡可能地進入到學校中,為人們享受現有的制度教育創造條件。應該看到,這種努力的意義非常重大,是解決當今平民教育的一個根本途徑。但我們也應該清醒地意識到,僅從體制內努力還不足以完成平民教育的問題。究其原因,“以人就學”的體制內努力盡管還有完善的空間,但無論如何難以包容教育中的一切問題,所以平民教育必須從體制外來尋找出路。“以學就人”的非學校教育便成為一個重要的選擇。說得更明白些,現有的學校教育制度之所以不能解決教育公平問題,主要是由于制度化教育本身固有的問題,也就是說教育在根本上是受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發展水平決定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還在不自覺地依照自己的方式運行,在復制著這樣的社會存在。也就是說,我國目前經濟發展水平還較為低下,特別是社會還處在二元對立的狀態下,教育的差異只是整個社會差異的一個重要表征,我們還無法指望社會自動消除教育的不均衡。
正因如此,我們才承認“以學就人”的重要意義——它著眼于體制外發力、體制外創新。其意義在于,突破“以人就學”的體制框架,搭建一個能夠通過超越現有教育體制的教育平臺。“以學就人”就是以人為中心,而不是以“學”為中心;把學看成活的東西,是因人而變的東西。農民工學校看起來很簡陋,甚至很不規范,但它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農民工子女低成本就學的需要,因而是具有合理性的,是目中有人的。如果以此為原則,它就不應該粗暴地被取消。這就是“以學就人”的魅力。所以,“以學就人”的現代意義就是讓教育貼近人,不要漠視他們的教育需求,哪怕在一些人看來是很“荒唐”的需求。我們應該知道,農民工子女不是不希望進入優質學校,主要是因為,我們所設計的這些學校是從他們的需要出發的嗎?是依照他們的承受力而開辦的嗎?是根據他們的文化來運行的嗎?從這個意義上說,“以學就人”理念對現有的教育是一個很大挑戰,就是要不斷滿足人的需要來設計教育,而不把教育看成是一成不變的。
二
從教育體制外尋找平民教育的解決辦法,“以學就人”力圖讓教育貼近平民大眾,這或許能作為我們所倡導的新平民教育的出發點。那么,如何沿著出發點去推進我們的事業呢?如何在現實條件下開展所謂“以學就人”的新平民教育實踐呢?
回答這樣的問題是需要智慧和勇氣的,或許非筆者所能駕馭。因為,除了需要理論的準備外,更需要實踐的關照,而這些我們還準備不足;更因為,我們還難以一種思想來概括如此豐富多彩的實踐問題,還難以一種理論邏輯來回答豐富多彩的實踐邏輯。回溯歷史,我們會看到,僅20世紀前半期,就有那么多前人,以他們富有創造性的思想投入到平民教育中,他們的作為至今還為人們所稱道。試圖用一種思想來概括這些實踐的全部,筆者認為很難。如果真要給予一個概括的話,那么在這些前人身上,在他們的思想深處,有個核心東西是一致的——那就是在堅持教育對人的尊重的前提下開展平民教育,也就是前面所謂的“以學就人”。
一方面,從價值層面看,平民教育應該而且始終應該是面向大眾的。“以學就人”首先心中要有人,特別是那些被制度教育拋出來,或制度教育無法充分關照到的人們。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據統計,我國初中畢業后不再繼續升學的學生比率高達68%,他們中又有高達85%的人選擇遠離家鄉到城市務工。當他們到達城市時,才真正感受到與這個世界的差距,而更加感受到學習的重要性。但恰恰是此時,現有的制度教育已經把他們拋了出來,盡管社會上還有一些培訓之類的教育,但幾乎沒有一種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多數也不是他們所能承受的教育。所以平民教育首先是要發現他們的存在,感受他們對教育的渴望,更要為他們設計合適的教育。張芳于2003年5月創辦了“廈門五齊人文職業培訓學院”,直接原因就是一個打工妹對她的傾訴,這使得她發誓通過辦學來改善“第二代農民工”的命運。
面向大眾教育的第二層含義就是通過教育來成就“人格”,不光是技能方面的培訓,這可謂平民教育的要義或歷史共識。1919年由北京高師師生成立的平民教育社提出,“教國民人人都有獨立人格的與平等的教育,就叫作平民教育”。晏陽初認為,平民教育的“平”字,含有“人格平等”、“教育機會平等”的意思。在梁漱溟的眼里,真正的教育是讓人從內部發出動作,那樣的“動”才叫真動,這種內心發出的力量可以說是人格的力量。
現代平民教育者也同樣把這種人格教育放在教育的核心地位,并有著新的理解。五齊人文職業培訓學院著力培養學生在“人才、人格、人文”三方面的綜合素質。人才,指具備專長,可以在社會上立足;人格,指個人真誠自覺其責任,可以彰顯其人性尊嚴;人文,恢復生命的完整性,進而領悟人生的根本意義。還有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長江平民教育基金會所秉承的教育理念。他們目前有兩個平民教育項目,一是2003年就成立的木工學校,另一個是2005年成立的平民學校。木工學校培養的是具有傳統工藝的木匠,該基金創始人聶圣哲卻將它所培養的人才稱為“匠士”,“士”的用意在于對技能之外“學養”的追求。學校要求孩子通過學習將來能“讀平民的書、說平民話、過平民的生活”,這就是一種人格塑造。
另一方面,從經營角度看,平民教育應該是充滿個性化的、創造性的。新平民教育要面向最普通大眾,但并不是說開辦平民教育就要千篇一律。相反,由于平民需要的多樣性、復雜性,平民教育舉辦起來要更有開拓性、創造性,因而也最富于個性。比如,梁漱溟所開辦的鄉農學校與陶行知所進行的生活教育實驗就有很大的不同,甚至在理念和辦法上大相徑庭。前者是以中國文化所富有的“理性”精神為指導思想的,走的是社會本位教育;而后者是對杜威思想中國化的結果,奉行的是“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教學做合一”的思想,極力改造學校。創辦現代平民教育不僅需要創辦者的熱情和奉獻精神,更需要創造性地利用和整合現有資源的能力。無論是思想資源還是物質資源,現在已經與20世紀的條件大相徑庭了,這里的創新越來越表現在如何利用體制外的資源與力量問題。平民教育的根本性質是公益性,但公益性并非不能引進企業化的運作機制,比如百年職校的董事長姚莉就是把企業管理團隊方式納入到學校管理中的,2006年學校還把所有的工作成績完全納入到ISO9000管理體系中;她認為無論是教育機構,還是慈善機構,嚴格的管理都是非常必要的,而且方式上可以相同。她的核心理念就是企業中的質量觀、效益觀,因為即使是慈善機構,也要有效益,沒有效益就無法獲得捐贈,也無力獲得外部幫助。還有一個創新例子就是2006年成立的海南石屋農民社區大學。應該說社區大學在目前中國的城市還不多見,但能夠成功降臨在農村,主要得力于對新農村建設——這樣一個制度空間利用。它是國內第一所由政府、大學與民間力量聯手創建的農村社區大學,是一個將政府力量、社會資源、民間力量進行整合的大膽嘗試。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培養社會主義新農民、全社會反哺農村、教育平民化等一系列課題亟待解決的大背景下,石屋農村社區大學的設立與實驗,具有極大的開拓性。
總之,平民教育在中國正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也相信會日漸成為教育領域一道獨特的風景,同時日漸需要一種教育理論來指導。或許我們暫時還找不到這樣現成的理論,但可以相信的是,從體制外用力,“以學就人”,不乏一個有益的設計思路。這里期待著理論者與實踐者的共同探索,期待著越來越多的創獲。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