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極的海水里打了個滾

　　在我這一生獲得的證書中，有一份證書最特別，是由一艘在南極擔載運輸任務(wù)的俄羅斯破冰船上的船長親自頒發(fā)的，名為“勇敢者證書”，以獎勵敢于在冰天雪地的南極游泳的人們。
　　八年前，我跟隨一支中國記者南極采訪團赴長城科考站。采訪團在世界最南端的城市阿根廷的烏斯懷亞搭乘一艘俄羅斯破冰船，越過波濤洶涌的德雷克海峽和冰川連綿的利馬水道，駛?cè)肓烁”路鹁`放著萬朵雪蓮花的南極海域。同船的還有日本、法國等多國的科考人員，這艘破冰船仿佛載著一個小小的聯(lián)合國。
　　這一天，破冰船在一座小島旁停泊下來，船上的廣播里傳來船長讓乘客們穿上游泳衣的通知。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從采訪團領(lǐng)隊那里核實了這個消息后，尚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渾身裹得像只企鵝的我，不由打個寒噤！這么冷的天氣，而且是在銀裝素裹的南極，人在水里豈不立馬凍成了冰激淋?
　　船長鼓動我們說，誰能在南極下水游泳，誰就能獲得一張由他親自頒發(fā)的“勇敢者證書”，要知道，這世上本來到南極的人就不多，能得到這張證書更屬難得。接下來，船長還拿來印制精美的證書讓大伙一一過目。的確，頗有誘惑力。
　　可是，我的心里還在打鼓，這種冒險無疑于拼死吃河豚，一旦凍病了，南極又沒有醫(yī)院，況且我們出發(fā)前在國內(nèi)就簽了份被人稱為“生死狀”的合同，明文規(guī)定如果出現(xiàn)意外，只能依照南極現(xiàn)有的醫(yī)療條件就治，死后也無法空運回國。當時真有點“青山處處埋忠骨”的悲壯。
　　要說在雪水河里游泳的經(jīng)歷，我也曾有過。那是1992年在西藏拉薩干的。當時是我第一次去西藏，正趕上拉薩九月的沐浴節(jié)，藏族同胞在這個日子傾城而出到拉薩河洗浴，相信會給一年帶來好運。拉薩河本是由念青唐古拉山和工布巴拉雪山的雪水匯聚而成，即便夏天也冰冷刺骨，何況沐浴節(jié)已臨近中秋。
　　而那時才三十來歲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就跟著藏族朋友扎進去了，還在冰冷的河水里接連游了好幾回。揮臂于三千多米的海拔，掠過拉薩河兩岸凝視我的戴著銀冠的雪山和金幣般閃亮的簇簇楊樹，感覺自己已經(jīng)接近了天神。可今天的我卻只能站在南極的海邊躊躇，只能說明自己正無可救藥地老去。我甚至還暗自思忖，當一回懦夫也罷，如果家人再也見不著我了，那張精美的勇敢者證書又有什么意義呢?
　　當大伙都在興致勃勃地帶上泳衣的時候，我也裝模作樣地將泳衣塞進了背包，去看看熱鬧也行吧。
　　當我們換乘橡皮艇馳往小島的時候，遠遠見島上有幾十米的海岸線白霧繚繞，漸漸，濃郁的硫磺氣息向我們逼近。這時，才有人告知說，這是一座活躍的火山島，1971年，火山突然噴發(fā)，將島上的英國和阿根廷科考站全部摧毀。我們上岸后腳下踩的仍是松軟的火山灰。
　　它什么時候會再度噴發(fā)呢?望著熱氣騰騰的海面，不由令人心有余悸。領(lǐng)隊安慰說：總不會在今天吧！
　　嘿，游泳的地方就在這片危機四伏的海域。我用手試了試水溫。靠近地熱的海水十分燙手，人若下去非煮熟不可，離地熱稍遠的地方則徹骨的寒冷。想要找到一處溫度適宜的水域還真不容易。環(huán)顧四周的皚皚積雪，我們不由將羽絨服又往緊地裹了裹。而在這時，俄羅斯船長已麻利地脫下威嚴的船長制服，僅穿條褲衩就撲通一聲跳下水，并且愈游愈遠，那兒的海水之冷是難以想象的。我們在岸上看得直打哆嗦，人家到底是在西伯利亞的寒潮錘煉大的，而我們采訪團的成員大都來自中國南方，眼下穿著羽絨衣都不覺暖和呢。
　　就在我們哆哆嗦嗦地觀望時，同時登島的幾個外國科考人員也已經(jīng)脫去了外套，眼見著岸上快只剩下我們這些中國記者。雖沒人鼓動，大伙紛紛寬衣解帶，咬牙切齒地向海水趟去。
　　我們不停地在海水里尖叫、蹦跳，不是出于興奮，而是因為流動的海水一會兒燙得人像掉進沸鍋，一會兒凍得人像落進冰窖。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勇氣離開地熱帶游向更遠，往往擠在一起，宛若一群依偎著相互取暖的貓。再說白點，我們實際上近乎坐在淺水里泡浴，攝影記者還忙不迭地在岸上拍攝我們的“壯舉”。
　　即便如此，每個在水里打了個滾兒的人也都有幸獲得了一張勇敢者證書，當天夜里，俄羅斯船長在船上還舉行了一個頗隆重的頒獎儀式。我很不好意思地在掌聲中從他手里接過證書的時候，這位英俊又不乏幽默的船長顯然看出了我的窘迫，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起碼，你作了一個勇敢的決定。”
　　回國后，我將那張勇敢者證書悄悄收藏于箱底，權(quán)當珍藏了一份難忘的經(jīng)歷。
　　
　　（康時進薦自《愛情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