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來,東西奔走,從飛機上一次又一次看滄海,看冰山,看大漠,看白色的云與藍色的天空,也一次次想遠古,想洪荒,想宇宙,想無色的時間與無垠的空間。看看想想,便覺得自己其實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塵埃在廣漠的大千世界中,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所謂有,是確實在歷史的瞬間里存在過;所謂無,是因為一粒塵埃消失之后,宇宙并沒有感覺,一切依舊,冰山還在,滄海還在,大漠還在,時間也照樣向前伸延。想想這些,就覺得自己并不重要。
想到自己并不重要,正是我這幾年的一點長進。在過去的一段人生歲月里,難得想到這一點,偶爾想到,也不敢正視。想得多的倒是立功、立德、立言等先賢的教導。覺得倘不能在戰場上立功,在文壇上立言也是極重要的,雖不贊成一言可以興邦可以喪邦,但也覺得自己的言論“關系重大”,自己這么認為,論敵也這么認為。于是,精神上總有一種卸不掉的沉重,對身外之物說放下卻總是沒有真正放下,原因大約就在于此。為了使自己更重要一些,也只好去作些無謂的忙碌與敷衍,甚至還要去理會狼似的嚎叫,真浪費了不少珍貴的時間。有時還更荒謬,計較起人們是否把自己看得重要,于是悶悶不樂或郁郁寡歡,本不復雜的心懷也復雜起來,腦子里堵塞起許多古怪的無物之物,使文章的思路也不順暢。
這些年浪跡四方,才知道在國內許多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國外幾乎沒有人認識也沒有人關注,許多被我崇拜過的猛人,在西方的另一文化世界中,也不過是一顆沙粒。至于曾經威震一時的無上重要的中國帝王將相,在地球的另一方,更是早已灰飛煙滅,與人們的記憶絕不相關。這也難怪。在美國人眼里,連現存的總統都不那么重要,諷刺調侃總統一番,也很平常。我接觸到的西方學者與作家,也不像中國的學人與作家那么關注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和反應。中國學人和作家把自己看得很重要的居多,因此,常常犯名聲過敏癥,在詩外下的功夫也太多。女作家太看重自己的也有。但似乎好一些,她們多數沒有男作家那么浮躁,那么喜歡“破”他人和“止”自己,生活與寫作的態度都從容一些,和緩一些。能寫出來就寫,寫不出來也沒有男士作家們那么焦慮。林黛玉、薛寶釵的詩詞寫得最好,正是她們天然地贏得一種寫作的從容,不像世俗世界中汲汲于仕途經濟的名利之徒。
這幾年,意識到自己并不那么重要,使自己輕松得很多。這種意識不僅幫助我從“中心”轉向“邊緣”,而且還從“邊緣”轉向“隙縫”,一切都很自然,絕沒有什么“委屈”。我發現有些朋友到國外后太痛苦,并不是衣食不足,而是沒有完成從“中心”到“邊緣”的轉化,還想充當歷史主角,也就是仍然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其實現代社會恰恰是沒有歷史主角的社會,在這種社會里,雖有個人自由,但并沒有英雄效應。所以,如果還期望人們把自己當作“英雄”、當作“主角”,勢必會很痛苦。幸而療治這種痛苦也不難,只要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就行了。
摘自劉再復博客2007年3月3日
編輯:任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