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場面的描寫,向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場面、聲勢、氣氛,頗需費心營造勾畫。在古代紀事作品中,《左傳》無疑具有典范意義。通過下面這篇《鞍之戰》的局部,我們或可一窺其全豹的風采。
癸酉(此為公元前589年六月的十七日),師(晉軍)陳(同“陣”,擺開陣勢)于鞍(齊地,在今山東濟河縣東)。邴(Bing,姓)夏(齊大夫)御(駕車)齊侯(齊頃公,公元前598年至公元前582年在位),逢(peng,姓)丑父(齊大夫)為右(戎右,戰車右邊的武士)。晉解張(晉大夫)御郤(xi,姓)克(晉軍主帥),鄭丘(姓氏)緩(晉大夫)為右。齊侯日:“余姑(姑且)翦滅此而朝食(早餐)。”不介(鎧甲,名詞用如動詞,馬不披甲)馬而馳之。郤克傷于矢(箭),流血及屨(ju,鞋),未絕鼓音,日:“余病(此指受傷)矣!”張侯(即前文的解張,名侯)日:“自始合(交鋒,接戰),而矢貫(洞穿)余手及肘,余折(折斷了箭竿)以御,左輪朱殷(yan,紅),豈敢言病。吾子(您)忍之!”緩曰:“自始合,茍(一旦)有險,余必下推車,子豈識(知道)之?然(但是)子病矣!”張侯日:“師之耳目,在吾旗鼓,進退從(跟隨)之。此車一人殿(坐鎮)之,可以集(成功)事,若之何(怎么能夠)其以(因)病敗(壞)君之大事也?擐(huan,穿)甲執(持)兵(兵器),固(原本)即(靠近)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努力)之!”左并(一起)轡(pei,馬韁繩。此指張侯把四匹馬的韁繩都由左手掌控),右援袍(fu,鼓槌)而鼓,馬逸(奔馳)不能止,師從之。齊師敗績。逐之,三周(圍繞)華不(伯)注(山名,在今山東歷城西北)。
韓厥(晉軍總監軍)夢子輿(韓厥之父)謂己曰:“且辟(避開)左右(指今日交戰時在戰車中的位置)。”故中御而從齊侯。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謂之君子而射之,非禮(周的規范)也。”射其左,越(墜落)于車下。射其右,斃于車中。綦毋(Qi Wu,姓氏)張(晉大夫)喪(失去)車,從(追趕)韓厥,曰:“請寓乘(搭乘)。”從左右,皆肘之(韓厥用肘推開他),使立于后。韓厥倪(同“俯”),定其右(把車右的尸體放穩)。逢丑父與公易(更換)位。將及華泉(泉水名,在華不注山下),驂(can,邊側的駕車馬)掛(同“掛”,阻絆)于木(樹)而止。丑父寢于輾(zhan,士車)中,蛇出于其下,以肱擊之,傷而匿之,故不能推車而及。韓厥執縶(zhi,牽馬的繩子)馬前(到了齊頃公的馬前。此為當時將帥見敵國君主的一種禮節),再拜稽首,奉觴(shang,酒杯)加璧(璧玉)以進(進獻),曰:“寡君使(派)群臣為魯、衛請(鞍之戰是因齊攻魯,魯、衛請晉參戰引發的四國大戰),曰:‘無令(不能讓)輿師(指本國軍馬)陷入君地。’下臣不幸(謙詞),屬(歸列)當(置身,占著)戎行(r6ng hang,軍旅),無所逃隱(逃避)。且懼奔辟而忝(tian,辱)兩君(齊晉兩國君主),臣辱(自愧)戎士,敢(斗膽而為。謙詞)告不敏(不聰明),攝官(暫代官職)承乏(擔當缺職,補缺充數,謙詞)。”丑父使(命令。此時逢丑父已與齊侯換位,韓厥不知)公下,如(奔向,去)華泉取飲(水)。鄭周父(齊臣)御佐車(副車),宛伐(Yuan,齊臣)為右,載齊侯以免(免于被俘)。韓厥獻丑父,郤獻子(即鄰克)將戮(lu,斬)之。呼曰:“自今無有代其君任(承受)患(災禍)者,有一于此,將為戮乎!”郤子曰:“人不難(不以之為難,即“敢于”)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勸(勉勵)事(忠于)君者。”乃(便)免(釋放)之。
本篇篇首,極簡明地交待了事件的時間、地點后,便近乎不厭其煩地歷數雙方的車駕人員,這一焦點的顯現為其后講故事的娓娓道來做足了鋪墊。齊侯張狂到大呼“滅此朝食”的地步,“不介馬而馳之”,作者以這個細節,表明了齊軍心態上的自大與備戰不足,與其后“馬逸不能止,師從之。齊師敗績。逐之,三周華不注”,均表現了言簡意明、點到為止的大手筆,而除此之外的部分,則是任由作者詳而細之地從容鋪排了。
主帥中箭,本已從一定程度上昭彰著戰事的慘烈,可謂“四兩撥千斤”的捷徑,但單純地交待晉軍主帥“郤克傷于矢”,似乎還留有“偶然”之嫌,作者用張侯與鄭丘緩皆帶傷不退并激勵主帥的情節,渲染了戰爭氣氛,令人對那矢如猬毛箭似飛蝗的場面,如臨其境,自然會對傷亡密度作一番合情合理的想象。
加之對郤克中箭后“流血及屨,未絕鼓音”,張侯將射中手肘的箭竿折斷繼續駕車,“左輪朱殷”,鄭丘緩每逢險情便冒死下來推車,張侯用傷手“并轡”,右手擊鼓而戰的細節生動的敘寫,以及這兩個下屬對主帥郤克的言辭態度,并且特意在不長的篇幅內三次寫到象征軍心的“鼓”:“未絕鼓音”、“在吾旗鼓”、“援袍而鼓”,作者從多重角度凸顯了晉軍的斗志高昂與誓死如歸的豪邁,這與齊侯的張狂形成的比對,使人如同看到了激戰的場景;尤其是作者在這個段落大量運用了短句,形成了急迫緊促的節奏,這與大戰的氣氛也是吻合的,可謂扣人心弦,聲色畢現。
在“韓厥逐齊侯”這一段落,用齊侯將韓厥的車左射落車下,將其車右斃命車上以及晉將綦毋張“喪車”的交待,對殺伐的酷烈重新渲染了一遍,而韓厥對“寓乘”的綦毋張“皆肘之”,使其立于后“定其右”的描寫,一筆點出韓厥對生者與死者同樣的關愛。戰事危急中,這個小插曲既沖淡了沙場血腥,又反襯了兩國相爭.刀兵無情的鐵律。然而,正是韓厥出于對故亡的車右尸身的安置和對綦毋張的保護,使他“中御”時一邊“肘之”,一邊“倪”、“定”,沒能太顧及前面“逢丑父與公易位”,而引出后面“獻丑父”的戲劇性結局。逢丑父以身代君的智慧與忠忱,他的鎮定與從容不迫,在韓厥“執縶馬前”那一番辭令的映襯下,更顯得卓爾不群。齊侯得“如華泉取飲”而金蟬脫殼,其后,他為“求(尋找)丑父,三入三出”的義舉,也使逢丑父舍命救主的形象更顯高大,而作者對郤克對逢丑父從“將戮之”到最終“乃免之”的心路勾勒,與前文齊侯“謂之君子則射之,非禮也”形成了呼應,共同為這場血腥的殺伐畫卷抹上了層薄薄的暖色。至于究竟是為了宣揚這是一種因果輪回報應,抑或是人性的靈光乍現,或是韓厥、逢丑父都僅僅是射箭高手齊頃公和殺人如麻的郤大帥“打盹”時的偶爾逃生者?那就是本文之外的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