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春晚

孫　潔

簡陋粗糙之余，在場的人們眉目間、手足間傳遞著、流淌著的，卻是無與倫比也無法復制的溫暖和率真。

又到春節，又到春晚。這個已經長達25集的跨年度長篇電視劇，這個五色繽紛五音亂耳的大雜燴，這個在每年的除夕準時來到，曾經一年又一年地讓人們興奮地期待、熱情地討論、長久地回味的全民娛樂活動，終于又要開演了。只是，現在的人們再也不會對它熱情有加地期待和評論了。

我昨晚花近五個小時的時間看了1984年的春節聯歡晚會的錄像。看到了已經成為古人的方榮翔、牛得草、馬季，看到了年輕得令人惆悵的陳佩斯、姜昆、馬蘭，看到了還在讀小學的自己，看得心潮澎湃，淚光盈盈。

這五個小時當中的很多鏡頭早已淡忘了，現在回望，和今朝的大場面、大制作，動輒數百人齊舞、教人目不暇接的大舞臺相比，實在是簡陋粗糙。但是，簡陋粗糙之余，在場的人們眉目間、手足間傳遞著、流淌著的，卻是無與倫比也無法復制的溫暖和率真。整整五個小時啊，沒有一個廣告！哦，不，有一個，那就是馬季的《宇宙牌香煙》：“首先我們要大做廣告哇，不管你是地鐵車站、繁華街道、墻壁櫥窗，到處都有我們宇宙香煙的廣告！使宇宙香煙真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老少咸宜、人人必備！宇宙香煙打入您的生活，成為您生活三大要素之首！”呵，那還是一個全民對廣告比較隔膜、比較抗拒、幾乎毫無認同感的時代，所以會出現這樣諷刺虛假廣告也捎帶諷刺了所有的廣告的作品，才會出現一臺沒有一個廣告的春節聯歡晚會。

豈止沒有廣告（那印在倒計時的掛鐘上的、穿在演員身上的、擺在小品道具里的、掛在主持人口邊的，無所不在的廣告），而且沒有齊刷刷的排山倒海般的笑聲和掌聲，沒有人領掌，沒有人領笑——你有沒有試過被人命令現在應該開懷大笑了？也沒有煽情的淚水。我印象里春節晚會學會煽情大概是1987年的事情，當時，老山歸來的英雄徐良坐在輪椅上被歌手王虹推出舞臺，二人聲情并茂地合唱：“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我不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這淳樸的煽情曾令多少人潸然淚下。但是，晚會的編導們從那以后發現了煽情的秘訣，開始煞費苦心地尋找煽情的素材，處心積慮地安排全國人民，每年除夕夜，應該在幾點一起淚流滿面，在幾點一起開懷大笑，這實在是偏離了“聯歡”的出發點，幾乎演變成黑色幽默了。

兩岸三地、五行八作、男女老幼、軍民文體、地域風情、民族團結——后來春節晚會的一切必備素材在1984年都已經一應俱全了。而之前的1983年晚會因為明顯缺少來自港臺的親情關照，比起1984年就遜色了不少。一句話，人無論長幼，地不分南北，在那五個小時里，希望你高興，希望你滿足，希望你帶著這份高興和滿足進入新的一年。問題的關鍵是，那時候的我們是那么容易高興和滿足：看到李谷一坐在那里，大家就高興了。聽到李谷一唱歌，大家別提有多高興了。李谷一唱了一個又一個歌，大家就跟著高興了一陣又一陣。李谷一一連唱了四首歌，大概花了二十多分鐘的時間，大家于是持續地高興了二十多分鐘。其中最后一個是新歌！這是多么悠揚的旋律，又是多么瑯瑯上口、過耳難忘的歌詞啊：“難忘今宵，難忘今宵，不論天涯與海角，神州萬里同懷抱，共祝愿，祖國好。告別今宵，告別今宵，不論新友與故交，明年春來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在歌聲中晚會落幕，全國人民就這樣帶著高興和滿足沉沉睡去，睡夢中耳邊還回蕩著《難忘今宵》優美的旋律。

除夕夜，每家每戶都要吃年夜飯，其實吃來吃去，也就是那幾個菜。過年，圖個熱鬧，圖個團圓而已。想到這里，對電視晚會的種種不如人意之處也便原宥了。想想從1983年到2007年，我們的國家，發生了多少事情，我們自己又發生了多大的改變，唯有春節晚會，每年同樣的時候都會準時回來陪伴我們，便難以抑止地生出無限的溫情和感喟來。這幾年我已經不怎么看春晚了，但是，每到春晚時節，單單回憶起那些伴隨我們長大的春晚，稚拙燦爛如1983，單純明朗如1984，緊張混亂如1985，清新明凈如1986，溫柔舒緩如1987，直至千篇一律如1990年代開始以后的任何一年，都會像第一次聽到《難忘今宵》的時候一樣，感到溫暖，感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