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謊言說出真相

張　閎

《波多里諾》

〔意大利〕翁貝托·埃科著楊孟哲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年3月出版

這是一個騙子的故事,這是一個圣徒的故事,這是一個騙子般的圣徒或圣徒般的騙子的故事?中世紀意大利北部亞歷山大城,一個名叫波多里諾的人,以滿嘴謊言贏得了真理傳播者的名聲,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圣徒和城市守護人?這個人不停地向人們散布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圣杯?神獸?奇跡?異象?修道院陰謀?阿基米德的鏡子?東方的祭司王國,等等?言之鑿鑿的謊言和子虛烏有的傳說,構(gòu)成了亞歷山大城的真實的生活世界?這就是翁貝托·埃科的小說《波多里諾》里的故事?

波多里諾聲稱自己講述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有趣的是,他的謊言總是一出口就變成真話,人們樂意把他的謊言當(dāng)成真理來傳播?這看上去正像是一個小說家的形象?小說是虛構(gòu),但人們更樂意相信它,小說滿足了人們的好奇心?好奇心是小說藝術(shù)存在的基本理由?對未知事物的探索,提供了小說敘事的基本動力?從敘事模式來看,埃科的小說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歷險記”或懸疑偵破小說,而與傳統(tǒng)的小說不同的是,其“虛構(gòu)”的構(gòu)件不僅限于通常小說中的人物?事件?情節(jié)等,同時也有“知識”——一種觀念化了的事物的代碼?作為符號學(xué)家的埃科,以虛構(gòu)敘事的方式進入符號世界,邀請他熟悉的“知識代碼”擔(dān)任其小說中的角色,這對于他來說,是一樁駕輕就熟的事?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符號學(xué)正是這樣一種關(guān)于事物的代碼的虛構(gòu)游戲?

但埃科的小說并非符號世界的簡單游戲,它在更深的層面上成為人類現(xiàn)實境遇的模糊鏡像?“真心相信一件圣物的時候,我們就會聞到一股芬芳?我們只認為自己需要上帝,但是上帝也經(jīng)常需要我們?我在那個時候就是覺得,他需要有人幫他一把?”《波多里諾》戲謔性地模擬了謊言如何變成神圣“真理”的過程,它難道不正是對人類歷史的一個絕妙的諷喻嗎?!

如果“虛構(gòu)”是小說的一個重要品質(zhì)的話,那么,《波多里諾》以及埃科的其他幾部作品,顯然稱得上是小說佳作?在圖像符號充斥的當(dāng)代世界,語言符號的仿真性功能就顯得力不從心?今天,文學(xué)敘事已不可能再像19世紀的小說家那樣,通過對事物的逼真的描寫和完整的敘述,來抵達事物的真實核心?古典小說企圖通過語言再現(xiàn)世界的真實性的功能,被圖像符號所取代?然而,世界在這種代替“真相”的符號覆蓋下,并未變得更加明晰,相反,人們以“仿像”的符號代替其所覆蓋的實物?埃科的小說則是以對這種“仿真性”的再度模仿,反諷性地揭示了符號世界的虛幻性?知識,通常被視作求真的手段,在埃科的小說中,卻成為敘事虛構(gòu)的元素?埃科的小說就是一場在知識和觀念的世界中的敘事歷險?一場探索知識秘密地域的旅程,顯示了人類對未知世界永無止境的好奇心和探索的勇氣?而對知識真理的禁忌和謊言與真理之間的轉(zhuǎn)換關(guān)系,則是人類文明的某一方面的真相?埃科的小說及其符號學(xué)研究,揭示了人類理性的迷途,通過對知識理性的批判,來表達他對現(xiàn)實和人性的批判,并顯示出更為深邃的洞見和更為強大的力量?

就敘事法則而言,紅極一時的丹尼爾·布朗的《達·芬奇密碼》,基本上是對埃科小說的沿襲?不過,盡管埃科對小說的可讀性有強烈的興趣,但這位博學(xué)多才的學(xué)者,似乎更迷戀于自己的知識和智力的游戲,他喜歡在小說中炫耀博學(xué),裝點許多不為常人所知的秘密知識?而丹尼爾·布朗則懂得如何滿足一般讀者大眾的好奇心?他選擇了達·芬奇的《蒙娜麗莎》這一眾所周知的藝術(shù)品和盧浮宮這一舉世聞名的勝地?布朗的小說,實際上就是將埃科加以大眾化?時尚化,甚至是膚淺化的處理,因此,他也就比埃科更為容易贏得普通讀者?面對這一局面,慣于玩弄符號游戲和傳播技巧的埃科,不知會作如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