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源
完美的試探
就在西方把創意產業當作是城市新活力而加以立法推進的時候,中國城市中那些事后被認證為“創意產業”的東西,最初卻是往往被當作“盲流”來看待的,不過,從這個角度來看,上海的故事從一開始也是例外的。
自1998年臺灣設計師登琨艷率先入駐蘇州河中段一間舊倉庫開始,這個城市就在考慮以“創意產業園區”這樣一個合法身份,為那些主流以外的藝術人群大開方便之門。標志性的事件發生在2000年,就在這一年5月,位于泰康路 210 弄的田子坊,在上海市兩級政府的關照下,被改造成“上海的蘇荷”,蘇荷是美國紐約曼哈頓地區的一個由大片工廠和工業倉庫通過立法改建成的文化藝術區。
2007年1月16日,記者來到第一批被劃進創意產業集聚區的田子坊,沿著狹窄的道路向前走,可以看到很多被開發利用的老廠房,當然,不只是老廠房,還包括周圍的一些石庫門民居,由于沒有進行大規模的裝修工程,此處的建筑內部算不上精致,不那么顯眼的白粉墻偶爾泛出一些蝕痕,有些地方的墻皮還輕微有些剝落,甚至看得出上世紀 50 年代典型弄堂工廠的痕跡。
這就是政府授意下首個由文化資本策劃的創意產業園,被稱為上海創意產業的發源地,盡管到現在,上海的創意產業園區總計已經達到200多萬平方米,但大半以上仍是像田子坊一樣由舊工業廠房改建而成的,其中因果就來自上面追述的2000年。
其時,上海提出“兩個優先”發展戰略,中心城區選擇優先發展現代服務業,于是,大量的工廠和工業設備開始向郊區轉移,空蕩蕩的老廠房也開始了沉寂。由于工業用地和商業用地之間有著很難逾越的“高壓線”,國家土地有專項級差,在開發利用老廠房的同時要保持其土地性質不變、產權關系不變、建筑結構不變,滿足這“硬三條”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就在這個時候,創意產業這個原本流落在民間的概念,很快地進入了政府決策部門的視野。上海市創意產業中心秘書長何增強認為,作為創意產業園區,“用地性質還是工業的”, “(產權)還是原來的企業的”,“基本的外在建筑形態結構沒有改變”。在上述種種不變的前提下,投資方與原產權方簽訂5到10年不等的租賃協議,最長的有20年,最短的只有2年,租金雙方協議并隨行就市。
憑借這“三個不變”的獨特路徑,上海有效地避開了“高壓線”,創意產業成了名副其實的“萬能藥方”,這是上海之所以在一開始就對創意產業如此眷顧的原因,而且讓本地的老廠房不再成為城市發展的包袱。
吳梅森——泰康路田子坊的總策劃——是這一初衷的堅實擁躉,“發展上海的創意產業,主要是要利用上海的存量資源,而這些資源就是上海的老廠房,老倉庫,老弄堂”。據統計,僅上汽集團旗下工廠改造的創意園區就有盧灣8號橋、長寧時尚園、浦東車博會、楊浦創意聯盟等數個,而上海中心城區仍有大量舊廠房等待改造,按照何增強的話來說,“后備資源非常豐富”。
很顯然,上海在創業產業園方面進行一次完美的成功試探,下面的故事卻也急不可耐地需要展開,人們當然希望從此遍地開花并以此達到高潮,這個時候,時間因素就開始發威了。
變形不可避免嗎?
迅速發展創意產業的渴望體現在上?!笆晃濉眲撘猱a業發展規劃中,該文件指出,2007年上海創意產業園區將達到70到80個,爭取到2010年,上海創意產業增加值達到全市GDP的10%以上。到2006年11月底,上海推出的創意產業集聚區已經是第四批。
不過,逐漸升溫的老廠房投資熱也迅速令政府陷入了兩難。一方面,大面積閑置廠房需要集納投融資力量改造利用,而優質資源的稀缺和租賃成本的攀升卻把襁褓中的小型創意公司排擠出去,進而與政府扶植創意產業的初衷背道而馳。
“最早拿到的工業廠房,租金每平方米每天只有幾毛錢,短短幾年時間,現在已經漲到了一塊錢左右,最高達到一塊三。”何增強稱,而經過包裝改建后的辦公室,對外租金起碼在每平方米2元以上。
比如盧灣區8號橋園區,日租金目前已經達到每平方米6~7元,直逼周邊甲級寫字樓的租金水平。即便是較晚掛牌的園區——比如靜安創意空間——日租金也達到每平方米4元,而五角場800號,最高日租金也能達到每平方米5元。
出來創業一年多的牛中明,經營著一家藝術攝影和創作公司,本來打算2007年春節后從虹橋天山路搬到蘇州河沿岸的倉庫去,但聽朋友說,那里的租金從去年就開始一路上漲,“現在平均每天每平方米3元左右,是去年同期的兩倍還多,與四五年前的每天每平方米三四角的租金相比,漲了五六倍?!?/p>
商業社會使然,單就這一點而言,并沒有值得大驚小怪的。英國《金融時報》援引創意產業以往的“國際慣例”解釋了這件事情:城市遺棄之地的低成本被藝術家、設計師等創意人群所“占據”并形成消費業態,隨后商業機構跟進,地租成本上升,升到創意人群難以承擔而撤離,再去尋找新的樂土,由邊緣而主流而又邊緣。
“我覺得這是一個市場規律,當初美國趕跑畫家的案例,我們的創意園區也是有過的?!焙卧鰪娬J為,一批畫家造就了M50這樣一個集聚區,他們應該說是上海創意產業的先驅,他們為創意產業點亮過火花,創造過機會,但是市場本身又有一種新的需求。
不過,問題來源于開辦創意產業園區這一動作本身。與美國等西方國家不同,中國的創意產業又在延續以前政府管理中通行的“工商局辦市場”的方式:把自然形成的商販集市納入官辦市場,攤位租金的增加無法吸引攤販入場。
事實上,漲價的背后是大房東“變租為售”的策略,這被業界戲稱為“二房東坐地收錢,小房客自娛自樂”,如此一來,投資人就由單純的創意產業主體向房地產商轉變。無怪乎有專家指出,辦公性質,加上商業運作,同時還有租金回報,嚴格意義上講,這種工業用地的“新途徑”已經有打政策“擦邊球”的嫌疑。
可以想象,政府一方面希望各種資本介入,另一方面又不希望過多渲染其盈利空間,盡管有其難以言明的苦衷,但造成目前兩難的局面其實是無法避免的。
一個商業存在的自問
2007年1月11日,一場針對創意空間研發的“魅客空間設計競賽”項目在上海啟動,一般而言,一個商業項目的運作本不會激起大范圍的漣漪,但由于發起方上海國際集團的出現,卻令許多人感到意外。
這家上海市政府直屬的以金融產業為主體的國有投資公司,此前一直在金融系統公司的股東名單上出現,而目前,據稱上海國際希望嘗試面向藝術家群落,做工作室、居住與展示合一的功能性物業,有評論認為,這是由于其在青浦趙巷擁有約20萬平方米的土地。當時下困頓的上海地產市場與創意產業園這個詞撞在一起,錢包就變得不可測量了。
事實上,上海灘另一家老牌國企巨頭——上海實業集團早就在這樣做了。如今的“海上海”創意產業園——過去是上海工具廠——在上實集團副董事長陳偉恕眼里,已經成了下面這副模樣: “創意生態居、作為創意產業基地的LOFT辦公樓和創意商業街?!?/p>
盡管上海市創意產業中心否認了將創意產業園區和房地產混為一談的說法,但事實上,創意產業被資本改變了行為方式,反過來,資本穿上創意產業的“新裝”,二者之間,最根本的關系還是利益。
泰康路田子坊的總策劃吳梅森就表示,“有些創意產業園區,已經像一個百貨商場,很高級”,而有時候卻也只是“請設計師客串一下,做個秀,某些創意產業園區的利用率并不高?!倍瑵髮W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的專家王凱豐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在的很多創意產業園區只是個房地產項目而已。”
而目前更深層次的問題在于,創意產業園區的瘋狂建設,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或許正在成為地方政府一種新的“政績工程”——既然這種工程不需要利用太多的土地和浪費太多的資源。上海一家從事數字娛樂行業的企業CEO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很多時候創意產業園的建設是地方政府直接授意、企業為了面子而投資建設的,不見得真正投入精力去管理和維護,實際情況可能遠遠比不上宣傳。
事實上,創意產業并不等同于創意產業園區建設。復旦大學產業經濟系一位教授認為,匆匆上馬的創意產業園區,各種政策,包括稅收、支持等,配套系統不夠完善,會導致創意企業發展緩慢,缺少后續資金的支持也是更現實的難題,專業推廣和品牌管理是創建意產業園區核心價值和綜合優勢的重要策略,“但目前國內普遍缺乏這些大的思路”。他說。
相比之下,西方創意產業集聚區多數在市場作用下自然形成,總體集聚的程度比較高,行政配置和政績驅動的痕跡較淡,而像上海這樣,各個區域都設置不同的園區,有些園區周圍并沒有足夠的消費能力作為支撐,“這可能未必符合產業規律”。
相信現在你可以回答下面的這個問題了:如果從根本上就缺乏足夠的消費能力和需求空間,那么眾多的創意產業園區,都在為了什么而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