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作時

金力的傳統
要搞清楚31歲的杭州近郊農民金力家的真正格局是很困難的。在他家大約600平方米的宅基地上,房子把土地擠得滿滿的,一進大門是一個很大的廚房。里面有一個很大的柴灶,邊上卻是很小的煤氣灶。繞過廚房沿著大約50公分寬的小道走出10米的地方,就出現了一個200平方米的車間,里面的機器在隆隆作響;拐彎走上10米,第二個車間出現了,也是近200平方米。同樣也有近10個工人在干活;這個車間的邊上有一個很窄的樓梯,上到二樓就是金力的業務辦公室。那么金力家的生活在哪里?從第二個車間再往前走幾米,一幢小樓前的一條狗、幾盆花和曬在門前的被褥透出了一絲暖洋洋的生活氣息。這就是工廠主人的家了。
如果沒有人帶,陌生人大概多半會迷路,但金力卻似乎并不擔心這個微型工廠的業務,他的工廠專業對外提供機械加工服務,工期排得滿滿的。一個大約有100平方米的倉庫里堆得到處都是待加工的部件。“很忙,我們得按客戶要求的日程來。”他說。
金力的工人全部都來自外地。“每個月千把塊錢吧。”一個工人這樣說,“在工廠邊上租房子住。”
像金力這樣的工廠,在浙江農村可以說到處都是。在工廠的倉庫里堆著的,是電腦的機箱,他的產品也許明天就會成為某個大公司的一種配件。而這間工廠沒有房租和工業水電成本,工人沒有任何保障,在這樣的條件下生產出來的產品,其價格競爭力是不言而喻的。
而杭州嘉華貿易公司李峰尋找的,正是類似金力這樣的公司。嘉華貿易公司是一家外貿公司,專門和國外客戶做傳統產品生意,李峰是公司里的業務員。“我們什么都做,唯一不變的就是不斷地尋找低價產品,客戶訂單往往數量很大,要求的就是價格競爭力。因此我們要不斷地尋找工廠,對傳統產品來說,低價是外貿現在最有力的競爭手段。”為了尋找低價,李峰走遍了浙江各地。“現在我們更多地是去武義、麗水這樣的地方,大城市的工廠現在的成本都高了。那些地方的微型工廠都是計件制,比如做衣架,有訂單了一個村里的人都來做,沒有訂單了大家就去做農活,這樣的成本比像你說的那種工廠還要低。”
人人都經商,高度專業化。在改革開放20年后,成為世界產品價格洼地的浙江,其競爭力就是在這種工廠里奠定的。
浙江處于二次工業化的關口
從成本控制的角度看,浙江企業的這種優勢是有傳統的。
“浙江在傳統工業的這種優勢,最早起源于溫州。浙江模式的很大成分,就是溫州模式的翻版。”在浙江省內最早研究溫州模式的浙江工商大學副校長張仁壽這樣說。“溫州人很早就開始出去經商,到改革開放之后已經形成了一個遍布全國的‘溫州人圈。所以政策一開放,溫州經濟一下子就活了,到處都是前店后廠的作坊。溫州生產的產品可以銷到全國,大量的原料也經過溫州工廠制成產品。所以這個偏遠的小城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個集散地,溫州也成了民營經濟的代表。而財富的示范效應是會擴散的。在政策開放之后,以溫州人的富裕為指引。在浙江由南向北地形成民營經濟的熱潮,到現在,浙江民營資本的密集程度之高已經是政府所無法控制的了。現在在浙江的投資當中,超過60%的資本來自民間。所以盡管省政府曾經希望沿韓國式的大集團發展道路,但現在浙江仍以輕加工業為主要產業,因為現在浙江經濟更多的是由市場在調整。”

正是因為以輕加工業為主的這種傳統和市場競爭的壓力,浙江的民營企業養成了控制成本的慣性。在浙江,現在輕加工業最為集中的集散地是義烏小商品市場,對企業了如指掌的市委書記樓國華算過這樣一筆賬:當地一個中型襯衫廠,每天生產1萬件襯衫,一年可以生產365萬件,當然這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但是按每件襯衫2毛錢的利潤來計算,企業的利潤又低得可憐,一年只有73萬元。這筆錢,要想更新設備、擴大規模顯然遠遠不夠。因此企業只能是在低水平上進行簡單再生產。以這樣的現狀,浙江企業只能在成本控制上做文章。但困難之處在于,受基礎人力資源價格和土地價格上漲因素的影響,企業主控制成本的能力也在下降。由于政府對三農問題的重視程度加強,來自農村的一線工人對工資的要求也在提高。民工稀缺已經是長三角和珠三角制造業企業所面臨的共同問題。而像金力這樣的微型企業在浙江現在恐怕是無法走出家門了,因為無論是租用還是建廠,土地和土地帶來的房租價格是像他這樣的企業主所無法承受的了。維持簡單再生產,這幾乎成了像金力這樣的企業主的唯一選擇。
“浙江現在處于傳統工業向現代工業轉型的關鍵時期。”張仁壽說,“傳統的浙江模式以分工細、成本低為核心競爭力,但其代價是企業規模小,技術進步較慢。從這個意義上看,一度向浙江模式學習的蘇南現在有后來者居上的可能。蘇南基本完成了企業的股份化改造,實現了產權的明晰化,同時由于前期引進了大量的外資企業。本地企業與外資企業在產業鏈合作中實現了默認的技術交流,同時在組織結構和制度上的創新也有模仿的榜樣。而在溫州,盡管政府一再強調招商引資,并把這項任務列為一號工程,但外資進入的數量仍然很少。大多是一些希望取得政策優惠而到海外去鍍了一層金的假外資。真正的外資進入,都在浙北的嘉興地區。僅嘉興下屬的嘉善地區,人口數才38萬,引資數額就有2.4億。人均引資數遠遠超過溫州。而民間資本又由于國家的金融政策限制無法集中使用于企業,所以造成了市場化經濟下中小企業的畸形競爭。大的做不大,也導致小的死不了。”
燒鞋背后的品牌競爭
作為中國市場經濟的發源地和經濟強省,浙江下一步往何處去?品牌升級?規模增大?還是產業更新?
從企業的角度看,品牌升級顯然是企業最好的選擇。浙江企業在輕加工業的壟斷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一雙溫州產的皮鞋,出口的一般價格在2-3美元之間,但貼上國外著名品牌的商標就可以賣到幾百甚至上千美元。浙江企業生產的很多商品在產量上在全球都具有壟斷地位。但品牌的附加值就是抓不到手,不少單純滿足于外貿的浙江企業由于數量眾多,同質競爭激烈,在價格戰的泥潭中抬不起頭來,生存成為它們的第一要務。
在浙江,最近一次著名事件是浙江省工商局燒毀劣質進口鞋的事件。在兩次燒毀了劣質溫州鞋后,現在浙江省政府機構的目光開始轉向全球。工商局局長鄭宇民強硬表態:“這次查處進口劣質鞋,和以前各次對洋品牌的監管一樣,希望提醒國民進一步認清一體化的本質,進一步清晰WTO過渡期結束后的競爭背景。對洋品牌的監管是在強化一個理念:一體化的本質是平等競爭,對等主張。”
浙江省工商局作為一個執法機構的強硬行動,起始于2005年。兩年來,先后在他們的檢測中出現過問題的國際品牌有:索尼;雀巢;肯德基;以及鯊魚、都彭、博柏利、雅格獅丹、東芝、富士通、NEC、HP等。中國市場經濟最發達的省份中監管機構終于有了一次強硬的聲音:“洋品牌并不十全十美。”
無論從產業結構還是品牌延續時間上說,浙江甚至是中國產品都處于相對的弱勢地位。但是在全球制造業一體化的今天,誰都知道大量國際品牌的加工并不控制在跨國企業自己手里。而浙江省工商局的這些行動無疑是向消費者宣布:這些跨國品牌在質量上并沒有多少出眾之處。
這樣的行動如果能再多一些,對深陷外貿價格戰泥潭的民企來說,無疑是福音。以中國巨大的本土市場培養本土品牌并走出國門是一條正確的道路。但由于慣性,民眾對洋品牌的品質和高價位,有一種盲目的崇拜。而浙江省工商局的做法,等于撕去了這些產品的遮羞布,實現了監管上的對等。
義烏指數能不能帶來價格控制?
盡管我們可以期望像燒毀進口劣質鞋這樣的行動更多一些,像鄭宇民這樣的有識之士更多一些。但是無疑中國品牌的培養是一個長期的事件,大量的浙江中小企業在傳統產業中面臨的仍然是極其殘酷的同質競爭。
義烏的小商品市場,現在已經是中國知名的一大經濟景觀。誰也不會想到,當初一群農民在一個縣城里為謀生計而擺下的一些地攤,最后會發展成世界級的市場。對于義烏市場這一奇觀,深諳浙江經濟的本地學者們有不同看法,浙江大學經濟系教授史晉川認為,義烏市場代表著一種新型的浙江經濟模式,它比溫州模式更為開放。而張仁壽則認為義烏模式只是一個階段性的產物,因為在這個市場中交易得更多的是“非標產品”,也就是低值和低附加值產品。

但對于浙江大量的中小企業來說,義烏市場是它們產品的一個重要通道,低值和低附加值產品帶來的解決就業和企業利潤是現階段中國發展所必須的。義烏大量存在的國內外采購訂單已經使它成為一個民間自發的廣交會。它的強大勢頭使商務部都非常重視,2006年要為義烏編制小商品指數,專家們甚至認為義烏指數的編制對未來中國在小商品價格的定價權上有巨大的作用。
“但義烏現在的一個問題是,當地政府人為壓低土地價格,扶助本地企業發展,造成了很多低價值工業企業的出生,這是一種非市場競爭的做法,人為地加大了中小企業的存在時間。我個人認為,像義烏這樣的商品交易有形市場,交易的商品都可以稱為價廉物可用,只有中小企業密集的浙江才會存在。在大企業里,交易都已經內部化,不會出現像義烏這樣貨物的來回運送。這是在低價的基礎上又加大了物流成本。在世界范圍內義烏市場也是獨特的,一個如此之大的市場每年的交易額只有300億人民幣,并非一個有效的市場配置。”張仁壽說。
濱海工業,浙江升級?
就政府而言,浙江省政府為本地經濟的發展設計的路徑是模仿式的,模仿的對象是人口和面積都與浙江差不多的韓國或者是臺灣。政府官員們當然更希望浙江走韓國路徑的大集團和大工業路線。浙江有較長的海岸線,也有港口優勢。單純停留在輕加工業無論是對企業、地方來說都是一個危險的行為,因為要素價格的上漲,從1996年開始,浙江資本就開始了外流。到了現在,像溫州這樣的地方除了法律保護的農耕地外,工業用地實際上已經接近枯竭。
張仁壽還說:“浙江濱海工業區中的重化工業是民營企業產業結構上升的一個必須途徑。在浙江的很多地方,都已經出現了這樣的初步形態。” 張仁壽到溫嶺的松贊村考察時,村支書略帶自豪地告訴他,當年中國造出第一條萬噸輪時是周恩來總理剪的彩,但現在,這個小小的村莊里就同時在造著6條萬噸輪。
事實上在浙江,現在民營企業自覺地進行產業升級的也不少。臺州形成了以摩托車和汽車為主業的重工業,寧波至臺州一帶沿海形成了與汽車工業配套的塑料模具——塑料——汽車摩托車配件的產業帶。而以旅游知名的省會杭州,IT業和創意產業開始出現,高技術門檻成為民企們下一步競爭的要素。“因為腦力勞動人群總會聚集在風景較好的地方,這有利于他們的放松嘛。”張仁壽這樣解釋說。
顯然,民營經濟高度發達的浙江,現在確實在一個關口上,大型化和提高競爭門檻已經決定著企業生存。就企業而言,要留在浙江就必須贏得競爭,產品的價格競爭和要素的價格提高已經使部分資本不得不向更低谷流動。競爭和民企的自我選擇,會使浙江在未來的發展中繼續領先——假如沒有政府強烈而錯誤的干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