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5月29日,星期四上午。身材單薄、滿頭白發的深圳大學校長章必功教授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雙手一攤樂呵呵地對記者說:“我可以很自豪地跟你講,深圳大學迎接評估,校園內的平和與寧靜,在國內是比較少見的?!?/p>
就在章必功接受記者采訪的同時,來自全國各高校的15名學者組成的專家組(包括13名評估組組員和2名秘書)正在離深圳大學不到l公里的住所開會,對3天來對深圳大學本科教學工作的評估意見進行討論。
章必功打開深圳大學的校長信箱,找出一封信:“評估專家組如期而至,可是我并沒有看到類似我原來所在的高校的那種緊張與不安,一切如常。去上課時,同學們仍然對課程有—貫的要求。重視,并不緊張,同學與老師都是這樣,只是各位校長和工作人員辛苦啦?!?/p>
一邊念給記者聽,章必功一邊解釋:“你看,他提到原來的學校,說明他不是研究生就是個青年教師;沒有留名字,說明他不是為了拍我馬屁寫的?!闭卤毓﹄S即做了簡短的回復:“褒獎莫過如此。”
評估,全稱為“本科教學工作水平評估”,是教育部于2003年下半年開始根據《普通高等學校本科教學工作水平評估方案》在全國推行的對高等院校教學工作的綜合考評,每5年一次。從2003年至2006年,已經分別對54所、75所、133所高校進行了評估,今年年內接受評估的高校有210所,另外還有80所高校的評估要等到明年上半年完成。到那時,全國592所本科院校的第一輪評估工作將全部完成。
然而,過去4年中,正如章必功所說,在迎接評估時,各大學校園“平和與寧靜”的沒有幾個。一般認為,本科評估給高校帶來了硬件條件的改善,促進了政府的投入,在接受記者采訪的人士中,即便最苛刻的批評者也不否認這一點。
但評估同時伴隨著一些負面現象,最突出的是造假、形式主義和一定程度的浪費——這幾乎是高校里公開的秘密,也正是它們擾亂了校園的“平和與寧靜”。而爭議聲所昭示的,與其說是對是否應該評估的立場分歧,不如說是人們心中的困惑:以大學精神“很受傷”換來硬件設置的改善,是否值得?
深圳速度
深圳大學創辦于1983年。1984年春,鄧小平在深圳視察,有人指著后海灣一帶的工地告訴他,那里就是深圳大學的校園,春季破土,秋季開學。鄧小平說:“深圳速度?!贝舜紊钲诖髮W經歷評估,有評估專家說,“深圳速度”又回來了。
評估的第一項內容是5月21日上午的開幕式和校長報告,之后專家組集體考察了新建成的試驗樓——金工坊。
3層樓的金工坊原屬于深圳大學的校辦企業,為了迎評,學校在4個月內將其改造為實驗室,1個月內添置了價值3000萬的設備,建成了6個實驗中心。實驗室與設備管理處處長采振祥手持麥克風,腰上掛著擴音器站在門前,向評估組介紹情況:“我是靠評估‘發了財的處長,以前我老收到老師和同學的抱怨,現在我的信箱里全是表揚,深圳大學的硬件設備在短短幾個月內迅速提升。不信,請各位專家自己看?!?/p>
采振祥話音剛落,評估組組長、中科院院士楊叔子對站在旁邊的教育部高教司司長、高等教育評估中心(以下簡稱評估中心)主任劉鳳泰說:“外面有人說評估是假的,我看不都是,大部分還是真的,這就是證據嘛?!眲ⅧP泰聞言,哈哈大笑。
采振祥把實驗室面積和設備的擴充歸功于一個人的“罵”,他就是評估組成員之一,華中師范大學教授萬洪文。準備和迎接評估的過程,也是各學校之間互相學習、“傳經送寶”的過程,教育部評估中心也給這種交流提供了方便。2006年底,章必功被委任為云南師范大學評估組的組長,評估加學習,和他搭班當副組長的就是萬洪文。這一次到深圳大學參加評估的專家組成員也有抱著學習的目的來的,比如正在進入迎評沖刺階段的山東建筑大學的校長王崇杰。
萬洪文參與評估工作經驗豐富,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回了。 2007年1月,受章必功邀請,他到深圳大學做了一次長達4個半小時的報告,“把深圳大學罵了個一無是處”,連“你們深圳大學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幾棵樹漂亮嗎”這種話都說了。

用章必功的話說,這一罵,罵出效果來了。在那以后,深圳大學迎接評估的行動進入了高潮,短短幾個月內投入資金,將一座企業用房改造成一個大實驗室。章必功對萬洪文的工作作風的評價是,“冷面殺手,菩薩心腸”。
萬洪文將其稱為“深圳速度”。顯然他對這個成果表示滿意,他說“第一次來專門講壞話,第二次來主要看成績”,并亮出他的工作原則,“打分要從寬,引導要從嚴”。5月23日中午,在聽完兩節課后參加深圳大學師范學院的匯報會時,萬洪文再次心直口快地批評了師范教育的一些弊端,起身離開的時候,他補充了一句:“這一次你們的成績應該是不錯的。”
“深圳速度”,也就是突破常規辦事的方式,深植于特區人的頭腦中,如今被用于大學的建設。章必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對此津津樂道,沒有評估,那些3個月辦完的事可能10個月也辦不完,有了評估的名義,深圳大學向政府要來“綠色通道”,把原本應該進行的設備招標等環節都避開了。
采振祥在向專家組匯報的時候提到,他和計財處處長一起在2007年預算還沒批下來的時候,就把錢花出去600多萬了,如果預算批不下來,他們倆就得去跳樓。
作為個案的深大
章必功說:“評估是教育部給地方政府出的一道難題,而我認為,這道難題出得好。不給優秀,意味著什么啊?意味著地方政府辦教育的失敗。受刺激的首先是地方政府,并不是學校。校長好說,他不給我錢我搞什么?”
在大學普遍負債經營、部分大學已被銀行列入高風險名單的情況下,中央財政無須加大投入,部委主持的評估成為撬動地方財政“輸血”給大學的契機。
章必功到云南師范大學搞評估的經歷印證了這一點。從財力的投入和硬件條件上,云南師范大學是不能跟深圳大學比的,但為了迎評,地方政府加快了對該校的投入,劃撥3000畝土地搞建設。教育部給章必功帶領的專家組指示,根據實際情況,只要建筑物冒出地面,就視為建設速度加快了。于是,云南師范大學得的也是優秀。
萬洪文說,深圳大學23年走過了內地高校50年的路,實現了跨越式發展。這與深圳的經濟發展水平和地方政府的投入是分不開的,財大才能氣粗?!笆晃濉逼陂g,深圳市政府將投入17.97億給深大,其中10.35億用于基本建設,7.62億用于學科建設和儀器設備購買。在評估總結會上,深圳市主管教育的副市長閻小培說,市常委會已經通過了“鵬城學者計劃”,并當場向評估組成員發出邀請,希望各位專家到深圳工作,來當學科帶頭人。這個說法引得滿場大笑。
這個特有的優勢使深圳大學迎評的經
歷只能作為本科評估中的一個獨特個案。聽完計財處的匯報,評估組成員、山東建筑大學校長王崇杰向記者感慨:“人家深大生均投入是2.8萬元,我們學校才8000不到,要是不到2萬也行,這可好,前面一個數沒了?!庇辛隋X,深圳大學可以做到公共機房對學生免費開放,而山東建筑大學只能做到把機房建好,學生使用要個人負擔費用。
同是學生,享受的教育條件與獲得的教育服務因為所處地區的不同而差異顯著。如果把“地方政府辦教育”作為制度安排接受下來,顯然就不得不連帶著承認地區差異的合理性。
“教學條件與利用”只是評估方案中7個一級指標之一,經過評估,高校在硬件方面的投入與改善是清楚可見的。在接受記者采訪的對評估持強烈批評態度的高校教師們,也都承認在這方面的進步。在評估進行的幾天中,“深圳速度”不斷被提起,直到最后專家組向校領導反饋意見的時候,才由評估組組長、楊叔子院士潑了瓢冷水。楊叔子說,“深圳速度”雖然是對深圳大學的褒揚,但潛臺詞是前期準備過程進展不夠快,有臨時抱佛腳的問題。
非優秀不可?
雖然深圳大學的評估結果還沒有出來,但全校上下對優秀的結果自信滿滿。實驗室與設備管理處處長采振祥在就他主管的領域向評估專家匯報的時候就說:“我們毫不客氣地自評為優秀?!倍钲诖髮W最終獲得優秀,也會是個毫不出人意料的結果。在已經評估過的高校中,獲得優秀的近七成。
一位參加過評估工作的專家說,“優、良、合格、不合格”四級衡量體系在事實上已經演變為,似乎沒得優秀就意味著不合格。這是本科評估飽受詬病的一個重要原因。
一種解釋是評估結果和學校的招生、撥款等掛鉤,并最終導致為獲得好成績所可能帶來的利益而普遍造假。記者向教育部評估中心主任劉鳳泰求證,他給出的解釋是,政策上并沒有規定評估結果和對學校的政策的關聯,這種關聯國外是存在的,未來是否會“掛鉤”,還要看發展。
關于評估負擔過重問題,教育部評估中心院校教學評估處處長劉振天對本刊記者坦言,大學對評估多少存在相互攀比和心態失衡問題,本來是教育部對學校的整體評估,但學校領導為了萬無一失,會拿評估標準要求各個院系。結果要求越加越多,都是自己給自己加的,不是教育部文件要求的。
劉振天說,評估某一高校教學工作成績在哪一等級,除了達到評估指標體系要求外,更重要的是考察學校工作的3個符合度:學校的定位和人才培養目標與社會要求和學生全面發展以及學校的實際情況是否相符合;學校的實際工作狀態與確定的目標是否相符合;學校所培養的人才質量與學校定位和目標是否相符合。這樣,就相當于把原本應在高校間橫向比較的四級結果體系具體化在每一所高校自身上。
劉振天認為:“一個學校,不論博士點、碩士點多少,哪怕是一個很普通的院校,只要定位準確,在自身條件的基礎上,達到了評估相應標準和3個符合度的要求,同樣也可以獲得優秀。”
政策上沒有明確的規定,不表示“潛規則”里也沒有,或者學校領導心中沒有。某校一名中層領導就設身處地地為校領導著想,如果同層次大學都拿了優秀,只有自己的學校沒評上,那么校領導以后再到省里開會,怎么抬得起頭?怎么再向上級領導爭取支持?
有了充足的投入,學校的硬件條件會得到顯而易見的改善。評估才一個星期,條件改善以后受益的日子還長。深圳地方政府財力充裕,而高等教育資源處于稀缺狀態,但對于那些不具備這個條件的高校呢,他們要靠什么方式才能得到優秀的評估成績?
制度逼迫造假?
目前最致民怨沸騰的是評估之前準備過程中的造假問題,事實上,造假也常常發生在最終評估的現場之外。
教育部評估中心劉振天處長說:“關于這個問題,我們接到的反映也不少。這里邊有個怎么理解造假的問題。”他認為,高校出于規范管理的目的,有些原本沒有的材料補充齊全,今后也能夠應用的,不屬于造假;有些規章管理制度的補充,也不能視為造假。
真正讓高校師生深惡痛絕的是對過往試卷和畢業論文、畢業設計所做的手腳。有些學校某一門課根本就沒有上,但為了應對檢查,就出一張試卷,發動學生做一遍,甚至將新試卷放進鍋里蒸—下晾干,制造出效果;北京某高校的一個老師說,評估對判卷的要求是加分制,即每道題得多少分,然后統計出總分,有些老師是用扣分方式算的總分,只好重新改;畢業論文的參考文獻格式的要求,在迎評期間幾乎每年都要變一次,也要對畢業論文做手腳。
北京體育大學一名擔任系主任工作的青年教師對記者說,評估要求越往后越繁雜,而且層層加碼,要求每次學生活動都有記錄,還要有學生在參加活動之后的收獲,全都要落實到紙面上,補充起來費時費力,苦不堪言。他跟校領導說,如果評估確實每5年就搞一次,他都想辭職了,不但系主任不干了,連老師也不想當了。
山東理工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教授張錄強曾在網上發了一篇抨擊評估中造假現象的文章,被一家知名的門戶網站和另一篇同主題的帖子組合后,作為“特別關注”推到了顯眼位置,得到了2000多個跟帖。他泛泛地談到形形色色的造假現象,很多跟帖者在其中找到了共鳴:這說的不就是我們學校嗎?
張錄強認可評估的必要性,但他認為由造假導致的負面效果已經超過正面。他說,大學作為一個教育部門,目的是塑造人格。組織學生參與造假,這從道德教育和人才培養上是一個巨大的損失。老師帶著學生造假,學生出去之后就會到社會上造假。這對高教培養出來的學生道德水平負面影響太大了,比舉債的負面影響還要大。
吉林一家普通師范類院校的一名在校學生在發給記者的郵件中說:“請你來實地考察—下評估造假的情況!悲哀啊!高校評估受害最深的其實是學生……大家都在造假,老師沒有時間備課,更不能好好上課,整天在忙著做以前的資料,做不過來的時候還要找學生幫忙。這嚴重地影響了學校的聲譽,讓學生看不起老師,也給學生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沒出校門就學會造假。我們中國還會不會有些真的東西啊……”
迎評中的各種準備像是一場運動,喊得最響的口號是“人人是評估對象,事事是評估內容”,很多準備迎接評估的學校都做了醒目的倒計時牌,一天天計數著評估的到來。先是自我評估,接下來是所在省份組織的預評估,最后才是教育部的專家組。北京印刷學院的李柳青老師戲謔地說,評估的動員性比“文革”還要強呢,在“文革”里還可以選擇當逍遙派,但在評估里不行,因為“人人是評估對象”。
另一個老師抱怨,按評估要求,每門課的教案都要打印出來,而且每年都要不一樣。他說,現在都用電腦備課,存儲和改動都方便,非要打印出來,一年一大本,浪費多少紙張啊。
對此,劉振天說,造假現象不但高校師生反感,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從來也是堅決反對的。評估中心多次下發文件嚴肅評估紀律、提高評估實效,反對形式主義和弄虛作假。誰弄虛作假,搞形式主義,一經發現,即一票否決,作為評估不合格處理。最近,評估中心又專門發文件要求不搞迎評預演,不搞開幕式和晚會,不宴請、不超規格和標準接待專家。從今年上半年評估看,各高校做得都不錯。
記者在采訪中并未了解到有高校在評比中因造假而被“一票否決”。
評估何為
如果追溯本科評估的源頭,可以從1985年發布《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算起。劉振天對記者說,這個文件第一次提出,政府有權對高等學校的教育質量和辦學水平進行監督檢查,也指出高校有義務接受政府的監控。
本科評估的發展經歷了若干階段。《決定》發布近10年后,教育部的評估工作才正式開始。1994年,教育部出臺了一套合格評估方案,主要針對一批1980年代興建的本科院校進行評估,一共評了170多所院校。1993年,國家提出“211工程”之后,要求進入“211工程”需要在人才培養和教學質量上達到優秀,于是從1996年開始,對申報高校進行優秀評估,但總共只評了30多所。1999年開始,教育部把處于中間段的院校也納入評估范疇,稱為隨機評估。這樣一來,3種評估,3個方案,就把所有的高校都概括進去了。

到了2002年,教育部吸收了以往3種方案,并將3種方案合并為1種,即高等教育本科工作水平評估。該評估方案包括7個一級指標,19個二級指標和43個觀測點(即三級指標),分四個等級,即優秀、良好、合格和不合格。隨著評估工作的開展,教育部又在原方案的基礎上分別對醫藥類院校、體育藝術類院校和設有研究生院的院校做了補充說明。劉振天說,大方案已經相對成熟,95%都沒有動。教育部部長周濟曾提議將就業率增補為一級指標,為了維持方案的穩定性,評估中心說服了領導,沒有對方案進行大的改動。
針對本科評估最嚴苛的批評是,評估完全沒有必要,只是“燒錢”,應該取消。對這種意見,不但教育部主管官員不同意,全國人大代表、華中師大教育學院教授、湖北省教育廳副廳長周洪宇也表示反對。
周洪宇認為,1998年以前,高等教育主要向高端發展,1998以后隨著擴招向低端發展,兩端都需要通過評估來評定教育質量,推進良性發展。高教絕對不能放任自流,相當一部分人持市場自然淘汰論,讓學校自生自滅,這是錯誤的,是對學生的不負責。他認可教育部的初衷是對的,需要討論的問題是采取什么樣的方式。周洪宇說,吉利大學的一位副校長在跟他聊天時提到,雖然恨造假,但評估對他們這樣的學校是有必要的,因為過去根本不知道怎么辦大學,連學生檔案都沒有。
教育部評估中心主任劉鳳泰說,要從兩個方面看關于評估的負面評論,首先是任何新生事物都有完善的過程,肯定成績的同時,也有需要改進和完善的地方。另外,有些評論是因為不了解,把一些牢騷當作實際情況了。
在《中國青年報》刊發一篇關于評估的批評報道后,教育部評估中心邀請了該報的副總編張坤作為專家組成員到安慶師范學院進行評估,劉鳳泰轉述張坤的話說,他感到評估非常必要,從中學到了很多的東西,也從來沒這么累過。
張坤本人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通過這次經歷,他認為評估對基礎性大學很有必要,比如對安慶師范學院這樣的學校,評估直接和間接地起到了正面作用。但他不愿意把《中國青年報》的批評報道和聘請他做評估專家聯系起來,而是強調他本人擁有正高職稱和博士學位,符合評估專家的要求。
政府高校各負其責
翻檢教育部《普通高等學校本科教學工作水平評估方案》,可以看出與大規模造假的出現關系最為緊密的是“教學效果”這個一級指標下的一條二級指標,“畢業論文或畢業設計”。該項下有兩個觀測點(即三級指標),“選題的性質、難度、分量、綜合訓練等情況”和“論文或設計質量”,優秀的標準分別是“結合實際,全面反映培養目標要求”和“質量好”,與試卷相關的要求從未出現。
劉振天處長向記者證實,教育部并沒有明確說一定要有3年內全部的畢業論文和畢業設計,一點都不缺。他認為,評估專家在評估過程中要求比較嚴格,抽查被評學校的學生試卷、畢業論文和畢業設計,并具體查看其質量,通過選題、指導、答辯、評語等來看學校的教學質量管理和監控情況,學校之間于是相互學習。至于應該如何判卷、如何加分核分、如何寫評語等,教育部沒有過細的要求,更沒有具體統一的格式。
某大學的一個教師認為,出現造假的原因是教育部用一個方案去要求過去,高校只能通過造假才能使歷史符合新出爐的標準。教育部的評估方案是2002年出臺的,2003年就開始評估,早期確實存在這樣的問題。但2005年底,教育部將抽查過去3年歷史材料調整為只抽查過去1年的,即2007年接受評估的高校,只會被抽查到2006年以來的材料,只要當時就按評估要求去做,就不會出現必須通過造假來應付的局面。
根據實際工作經驗,周洪宇認為很多學校傾向于把責任輕易推給政府,一說沒有標準,二說沒有督促,有些學校的領導根本不了解文件,直到被主管部門批評或處罰的時候才一拍大腿,哎呀,還有這么個文件,我怎么都不知道。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不能簡單聽學校的一面之辭,這樣會把問題簡單化,把政府和學校的責任混在一起。
周洪宇認為,政府的問題是評估體系和方法是否科學,學校的問題是工作做沒做到位。評估不是與高校辦學自主性的對立,《高等教育法》規定了8項辦學自主權,學校有權自主開設課程,但質量不能自己說了算。周洪宇對現行的評估體系提出批評,認為不能用一個尺子衡量所有人的身材,應該體現出分類和分層。
北京某高校的一個老師在談到對以前的試卷進行檢查時抱怨說,判卷子肯定會有錯誤,但總分沒法改了,只能找可以修改得分的地方。認真批改試卷是教師的分內之事,“修飾”以往的試卷固然大可不必,談起判卷錯誤又何須如此理直氣壯?
問題出在哪?
一項初衷獲得了廣泛認可的政策為何會在執行中出現了如此多的偏差,以致于民怨沸騰?張錄強也苦思不得其解,在電話另一端沉吟半晌后他說:“我覺得是人出了問題。”他認為,一個評估標準出來,如果大家都誠實對待,幾乎所有的評估結果都會是正面的。可是執行標準的人出現了問題,就演變為把評估分解成具體指標、學校之間相互取經、學習怎么拉關系、怎么打點評估專家等情況。
在任何一個官僚體系中,都會出現政策的目標與結果偏離的現象,這種偏離在中國的體制下表現尤為明顯。2007年4月,
教育部下發《關于嚴肅評估紀律進一步提高評估T作實效的通知》,對評估過程中逐步演化出來的繁文縟節進行了細致的限制,其中有“不為評估準備專場文藝演出”的規定。這表明,在評估期間搞文藝演出已經成了定式。
搞文藝演出在評估方案和所有跟評估有關的文件中都沒有要求,最后卻需要用一個正式的文件來約束,豈非怪事?搞晚會本來也進入了深圳大學迎評的日程,章必功校長說他在接到通知后大喜過望,立即指示停止晚會的準備,僅這一項,就至少節省了80萬的開銷。當評估結果可能與未來的諸多利益相關,而評估結論出自某一個部門的時候,被評估對象超出文件規定之外的種種“創新”之舉就很可理解了。
一個個的細節問題逐步演化為“迎評促建”的主要內容,并且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后湮沒了評估的目標本身。就如李柳青老師所說,按規定,評副教授職稱只需要3篇論文,但事實上誰也不會只拿出3篇來,而是互相比數量多少,質量倒成了其次。
評估中到處充斥著類似的事情,一名接待過評估專家的老師告訴記者,一名評估專家將胸卡落在房間,準備回去取,陪同的聯絡員立即拿出一個備用胸卡遞過去,專家連夸工作做得周到。他說,如果這個經驗傳出去,接下來搞評估的學校說不定會做更多備用的。
在深圳大學評估專家組意見反饋大會上,楊叔子院士特別提到了章必功做校長報告時的PPT文件做得不錯。這不能不讓人疑問,接下來進行評估的院校是不是又會在PPT制作水平上展開一場比拼?
這就是本科教學水平評估,正反兩面的效果交織在一起。主管部門對此的答復是,造假只是極個別現象,絕大部分是好的;而征求一些大學老師的看法,又會得到近乎徹底否定的評價。引用楊叔子院士在深圳大學最后講的一段話,可能對認識本科評估和高校發展有幫助:
“有很多朋友到武漢去,我都勸他上一下黃鶴樓,去看看大江奔騰的雄偉氣勢。你要是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那么不對,在武漢不是大江東去,長江在武漢是正南正北,所以是大江北去。但大江東去是總的趨勢,不可阻擋。大江東去中間,會有回流,會有曲折,會有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甚至烏龜王八蛋一大堆,不足為奇。我們國家的建設、深圳的建設、深圳大學的建設,不會沒有回流,不會沒有曲折,不會沒有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會有的。但畢竟大江東去,總的潮流是不可阻擋的?!?/p>
只是“總的潮流”能否論證“回流”與“曲折”的必然,誰來判斷以及如何判斷什么才是“總的潮流”,楊叔子院士并未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