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墳

宇　原

因為家里窮，父親在三十五歲那年，仍是個光棍。那年頭，娶媳婦需要彩禮，家里實在拿不出，奶奶很是著急。就在父親陷入絕望之際，媒人帶來喜訊，一個十幾里外的老姑娘答應了這門婚事，她不要任何彩禮。

迎親那天，鞭炮噼啪，嗩吶齊鳴，父親滿面紅光，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新娘被父親抱下來時，人群頓時發出一聲驚嘆，那女人太矮小了，雙腳懸吊在高背椅上晃蕩，離地老高。簡直就是個侏儒。父親慢慢地掀開新娘的紅蓋頭，人群又發出一陣驚叫，父親也呆了，那新娘一臉嬌羞，五官精致，有若人面桃花。父親的心開始激動起來，奶奶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按照當地習俗，新婚夜晚，奶奶給新娘送了一碗銀耳湯。返身帶上門時，新娘卻跟了出來，奶奶一臉驚訝。新娘羞紅了臉，欲言又止，奶奶憐惜地看著這個太過嬌小的媳婦，說：以后我就是你娘了，有什么就說吧。

好半天，新娘才吐出實情：一個有名的老中醫很早前就告誡過她，她先天弱質，心臟不好，最好不要生孩子。為此，她謝絕了很多媒人的好意，是奶奶將父親的求偶標準一再降低，托媒人說了無數好話，她考慮再三才同意的。

不能生就不要生，命最要緊!實在是想要一個孩子，以后領養一個。奶奶一臉微笑地勸她，就當我多養了一個閨女!

“撲通”一聲，新娘雙腿跪在地上，滿臉淚水，輕輕地喊了一聲：媽!我對不起您老人家……

奶奶也跪了下來。新娘知道，在農村不能傳宗接代的女人，死后是不能進家族祖墳。更何況，從父親算起，上溯三代，一直是單傳。她怕的就是這個。

女人就是后來我的娘!

有一天清早，奶奶聽見院子傳來娘一陣接一陣的嘔吐聲，她趕緊從田里找回父親，父親又驚又喜。奶奶告訴父親，這孩子千萬不能要，否則母子難保。父親一聽臉色拉了下來。原來，村里人一直懷疑他生理上有毛病，這讓父親在人前很是抬不起頭來。

但是，父親還是聽取了奶奶的規勸。他們一起來做娘的工作。哪知，娘鐵了心要生下我，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愛，讓她不忍心流產。而且，在她內心深處，她要報答奶奶的恩情。

為了節約錢，娘生我當晚才住進了當地一所廉價的衛生所。生我時，娘渾身上下青筋直暴。流血不止，休克過去好幾回。她卻沒有哭喊一聲。床單卻浸得透濕，摳得稀爛。奶奶跪在病房門口不住地禱告，父親深深地將頭埋著。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啼哭，娘端詳了我一眼，臉上帶著一絲笑，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一個好端端的人，說沒就沒了。奶奶哭得昏天暗地，捶胸頓足，將娘的身體抱著不放，哭昏了一回又一回，說不該對娘這么好，讓娘以死報答，是她害了娘。

娘死后第二年，為了生計，奶奶讓父親出外打工，將田地里的活全部包攬了下來。奶奶年歲已很大了，卻表現出頑強的生命力，這在當時的農村是很少見的。遇到農忙，她將我托付給幾個嬸嬸照料，然后走向田野。

最繁忙的一個傍晚，血紅的晚霞從西天漸漸淡去，奶奶收工回后，沒看見向她跌跌撞撞撲去的我。問幾個嬸嬸，她們都說剛才就在這兒的，怎么就一下子就沒了呢?她屋前屋后到處找，還是沒有找到我。

整個村子都出動了。

此時，天已黑了下去，只留下幾點星辰睜著惺忪的眼。人們舉著火把，圍繞著村子呼喊著我的名字，連豬圈、茅坑、水塘……都翻揀遍了，仍是一無所獲。

已是深夜，人們此時都已倦了，況且第二天還要出早工。轉過頭征詢奶奶時，發現奶奶已不見了。

第二天黎明，村子里一個趕早工的男人，在河邊發現了傻呆得不知所措的我，將我抱了回來。最后，人們在娘的墳頭找到了奶奶。她與娘說了一晚上話，求娘保佑我，讓我平安歸來。村子里的人將她扶起時，發現墳前的露水打濕了她的衣衫，一身泥濘。

奶奶就在那夜頭發全白了。

以后奶奶去田地頭時，就將我帶在身邊，一直到我上小學。

我十二歲那年冬天，奶奶到底年歲已老。腳下打滑，從一塊伸向池塘深處的青石上栽進了池心。人們將她救起時，奶奶全身發紫，已快不行了。

父親接到電話，連夜趕回來。奶奶只剩下悠悠一口氣，她從床單下摸出一沓錢，對父親說，好好培養孩子考大學……將我與媳婦埋一塊，我要疼她……

說完，奶奶就斷了氣，眼睛卻一直睜著。直到父親跪在地上，“咚咚”磕頭，高叫，娘，孩兒遵命就是!奶奶這才閉上了眼睛，她一直拉著我的手緩緩松落……

一個草色廓清的黎明，漫山遍野開著寂寞的紫色花朵，山谷安寧。我捧著大學錄取通知書，來到奶奶與娘的合葬墓前。

墳前荒草，一個勁兒地與歲月比長。歲月湮沒了往事，卻永遠無法磨滅那種刻骨銘心的記憶。有些愛越到后來越仿佛在眼前。有一種母性之愛，永遠不需要報答，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它會以生命為代價，換取愛與生命的延續……

我始終堅信有愛，它一直潛行在人間，永遠蟄伏在每個人的心中!

(圖/魏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