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光

杜文和

秋后，一群歇息在灘涂上的紫燕突然變得焦躁起來。為著避免入冬后必然會有的寒流，該回到大洋的彼岸去了。它們是從大洋彼岸來的，來到此岸產(chǎn)卵孵雛。如今雛燕已經(jīng)褪盡了一層絨毛，令箭似的紫羽毛同母親一樣有了泛黑的光澤，但嘴殼的黃色仍在提示著一只只生命的幼稚以及閱歷風(fēng)雨的膚淺。這就是說，一只只新鮮的生命尾隨著母親去藍(lán)天展翅已不是一件難事。但它們畢竟還嫩，有限的耐力還不能負(fù)擔(dān)遠(yuǎn)征的沉重，妄想橫越眼前的大洋是斷不可能的事情。對于這一點，所有冒失的雛燕都不明白，而所有做母親的都知道，要真的率領(lǐng)孩子們橫越大洋，孩子們必定將折翅半途，無一幸免。它們都是初春時從大洋彼岸來的，了解大洋是怎樣的寬闊，而這一段海面絕無一座小島，沒有一點可以提供歇腳的機會。

而做了母親的紫燕在孵育一季后所剩的體力也僅僅只夠抵達(dá)彼岸，完成一次跨洋飛渡后絕對再無余力去向任何一只雛燕伸出援手。

如果將雛燕繼續(xù)留在此岸這一片叢林和沼澤地里，那么等不到羽翼完全豐滿，很快就會被寒潮冷酷地把它們僵硬在野地里。

進退不能，無情的選擇使得所有的母親們?nèi)找孀兊媒乖瓴话病?/p>

數(shù)日后，紫燕群終于開始了飛渡海面的遠(yuǎn)征，千百只散布在高空，麻麻點點于水天之間。

每一只紫燕的背上都匍匐著一只雛燕。

老燕馱著小燕強行起飛，負(fù)載著接近自己體重的分量橫渡大洋。

老燕舒展開來的雙翅似乎已不再有往日的瀟灑，甚至在與氣流相搏的接觸間還隱約顯露出震顫，它們明白肩負(fù)著的生命的沉重，更預(yù)見到不久之后所等待它們的將是怎樣一種結(jié)局。此行一開始，它們所走向的就是無邊的黑暗。但所有的老燕幾乎都竭力平衡著內(nèi)心與身體的波動，將背盡可能地攤展開來，供雛燕歇伏得舒坦一些，當(dāng)然還不時地扭過頭對背上好動的雛燕叱嚇一些什么。

雛燕的好動并不因為叱嚇而停止，雙翅雖抿著，眼睛則骨碌碌好奇水天一色的浩渺，驚異同樣會飛的自己竟被母親馱在背上，不明白離開熟悉了的叢林和沼澤地所要去的將是什么樣的地方，年幼無知使它們所看到的只是如海面一樣的茫然。

天浩闊，水也浩闊。彼岸不見，此岸也不見。進，已經(jīng)變得十分艱難，退路也是同樣的遙遠(yuǎn)。

千百只老燕幾乎在連續(xù)飛行的一兩日之間都變得異常地衰老，疲相畢露，雙翅漸漸揮拍不動。

大概已經(jīng)飛行了整個海面的一半路程，老燕們畢生的路也到了盡頭。背上的雛燕消耗了做母親的本來還可以繼續(xù)飛完另一半行程的氣力。

橫渡大洋還剩下一半，這一半是雛燕們所能勝任的一半。

一只只雛燕于是騰空而起，如從航空母艦上起飛。

千百只年輕的紫燕歡騰著前去，而同樣數(shù)量的老燕們卻先后墜入海中，歪歪斜斜地跌下來，栽進溫柔的水里。那場面應(yīng)是生命歷程中至為悲壯的一幕，大海的反應(yīng)卻只是幾簇浪花的淡漠。

一級火箭燒完了，在又一級火箭開始輝煌的時候，它只是寂然地沉黯下去，脫落一線再不為人所注目的尾光。

（徐勝摘自《生命傳遞的悲壯》圖/付業(yè)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