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娜
一個村干部曾開玩笑說,現代的城市教育教會農村娃娃兩件事:吃早點、睡午覺。而本土知識的教育,是讓學生找到這片土地上人的精神,讓人有自信和自主

“晚上坐飛機會摸到星星嗎?”
“北京很好玩吧,有長城、天安門、故宮,還有2008年奧運會!我們從課本和電視上看到的?!?/p>
孩子們簇擁過來,笑容燦爛過枝頭正開得熱鬧的紅花。云貴高原紫外線的長期照射使他們都面龐黝黑,但眼睛依然灼灼如黑寶石,閃爍著對外部世界的熱望。
對面傳來老人們咿咿呀呀的彈唱。這里是云南大理巍山縣永和中村文昌廟。老人們正為寺廟舉辦連唱五天的開光儀式。這些被譽為7至10世紀古代音樂“活化石”的“洞經”音樂,在這些臉色黑紅的孩子們眼中,是吵死人的噪音,他們喜歡的是潘瑋柏、蔡依琳和周杰倫。
城市化進程高歌猛進,村莊及其所代表的農業文化迅速淡出人們的視線,成為邊緣。本土本民族的元素與自信在逐漸流失——已經有人看到這種高耗能現代化帶來的危機,躬身重新尋找鄉土文化的價值。NGO、知識分子和政府,正在云南以教育為突破口,合力開始一場新的探索和嘗試。
校本課程
高玲,從小在云南省思茅地區墨江縣景星鄉的哈尼族寨子長大。寨子里講的是哈尼語。到墨江縣上民族中學時,規定只能講普通話,1995年考入云南民族學院后,進了省城,她更是逐漸忘記了哈尼語。
順利進城之后的高玲卻面對越來越多的身份認同危機。她不會說哈尼語,藏族朋友嘲笑她是假哈尼族,父親看著她直搖頭,母親則買來哈尼族的傳統故事集,讓她重溫本民族的文化。
今天,高玲是英國兒童救助會云南項目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這個與云南省教育廳合作開展的項目,包括社區參與教育、營養與衛生。目睹很多少數民族孩子對本民族本土知識的漠視,她開始反思脫離土地的教育的弊端,在子項目中設置了開發“校本課程”的內容。
國家政策已經為這種教改嘗試開了口子。早在2001年7月,教育部就印發了《基礎教育課程改革綱要(試行)》,其中提出:改革課程管理過于集中的狀況。學校在執行國家課程和地方課程的同時,應視當地社會、經濟發展的具體情況,結合本校的傳統和優勢、學生的興趣和需要,開發或選用適合本校的課程。
高玲請來云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郭凈做這個項目的指導專家。三年前,郭就進行過類似的嘗試,曾經在云南迪慶州香格里拉縣尼西鄉湯堆村開展過“社區傳統知識教育項目”。他把學生分成小組,在項目組專家的指導下,了解本土本民族的傳統與文化。
2005年,“校本課程”同時在云南臨滄市雙江縣千福小學、普洱市寧洱縣逸夫小學和大理州巍山縣永和中村小學進行。巍山縣教育局的陳曉梅參與合作,雙江縣教育局局長親自擔當校本課程開發課題組組長,每次培訓都親自參加。
項目組從每個縣選一個班,在調查的基礎上確定興趣小組。每個小組在老師和村民擔當的社區顧問幫助下,采訪、記錄、拍照、畫畫,然后定期將調查結果在他們中分享,并向老師和家長反饋。實際上,“校本課程”是一種與現行學校課程相當不同的、以學生為主導的社會活動。
“希望校本課程永遠不要結束”
11月25日下午,“校本課程”在巍山縣永和中村小學進行。
在社區教育發展委員會成員朱存芬家的院子里,靠著堂屋的大門坐著四五個本村婦女,永和中村小學五年級一班的剪紙組和草墩組的學生將要向她們匯報校本課程的學習成果。
簡單介紹之后,學生們開始表演怎樣做鄉村里常用的草墩。男孩子樊杰鋼踩住木板上排列好的稻草,用力揪住兩邊的草開始循環著編草墩芯子,周圍的同學著急地喊“使勁!使勁!”這片草墊編好后,另一個男生樊世豪把芯子卷起來,捆成一個圓筒。之后,女同學楊素素上來把參差不齊的雜草剪掉。老師在一邊看得著急,就搶過用作草墩提手的草,搓成繩,編起來。一個草墩漸漸成形。
在課程開展之前,孩子和家長從未想過還要學學這手藝。
“校本課程”環保小組的活動,是在村里進行調查和宣傳。
王雪峰和楊斌走到了益德堂藥店,敲了鐵門后,主人姚玉芬迎出來。
“奶奶,我們來向您請教個保護環境的問題?!睏畋笳f,“你家的農藥瓶、紙盒、塑料是如何處理的?”楊斌開始提問題并記錄。
幾個常規的問題提完之后,他開始四處張望,不斷地把筆帽擰下來又轉上去,念叨著“想想”。他看到姚玉芬拿出鹽水瓶出來給病人打點滴,就問:“這些玻璃瓶,你們是怎么處理的?”
“有人來回收?!币τ穹乙贿吤M忙出,一邊回答楊斌的問題,看到孩子們一本正經的樣子禁不住笑。
“那塑料針筒也是有人來回收嗎?”
“不是不是,那是一次性用品,要燒掉銷毀的。”姚玉芬急忙糾正。
兩人一問一答間,王雪峰取出素描本,蹲在花壇上開始繪制垃圾分布圖。每個參加校本課程的學生都有這樣的稱做“成長檔案袋”的盒子。里面裝了一個畫畫的素描本和做筆記的筆記本,今后將開展學生自評、互評,父母和社區顧問點評的方式對校本課程成績進行評定,經過學生老師的討論表決,成長檔案袋由家長保管。
調查結束,道別出門之后,楊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對記者說:“這個人很愛笑?!?/p>
下午一點半,全班聚在一起做總結。郭凈要求同學們要更好地合作,先用眼睛看、耳朵聽、嘴巴問,最后再記筆記。他要求環境組在前期調查的基礎上,對每家情況要深入調查,做一個包括污水、糞便和各種垃圾的村中垃圾分布圖,把自編的垃圾歌教會所有的同學和村民。要求手工組要調查剪紙、草墩的故事和用途,爭取創新。孩子們并不知道,在人類學中,可以用于祭祀的紙和人類生活有著極大的關系。馬家大院組要請社區專家張惠君和同學們配合,以云南為主,繪制馬幫路線圖掛在大院里。每個人寫一本關于趕馬人故事的書,內容不能相同。他還建議:學校與社區專家聯系,把每個階段的調查成果由學生自己寫在村中黑板報上。
“老師,校本課程什么時候結束?”樊杰鋼偷偷地問記者。
“你希望它早點結束還是晚點結束呢?”
“我希望初中、高中一直把這課程上下去,永遠不要結束?!?/p>

校長的苦惱
開展校本課程,最開心的是學生,最苦惱的可能是永和中村小學校長李云。
7月結束的全縣期中統考,參加校本課程的五年級一班成績只略好于以前差不多的另一個班。
“搞不好,校本課程項目組還沒走,我先下崗走了。”李云說。他背負著雙重壓力:教學質量不能下降,超負荷工作的老師需要協調安撫。開展校本課程項目之后,每周周一強調考試分數,周末開展素質教育,從10月開始,到了農閑季節,項目的工作內容密集,不拿一分報酬的老師們就沒有休息過周末。這個有412名學生的小學只有13名老師,在平常的工作中,普通老師幾乎每天只有一節課是空閑,身為校長的李云每周也有十節課。
雖然李云認為校本課程提高了學生在傳統應試教育中不可能展現出來的能力,老師的素質也得到很大提升。但是,他要面對很多老師的抱怨,或者老師們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瞪他。他盡量在培訓匯報活動結束之后,帶老師們吃飯娛樂,融洽關系。
“我愛拉市?!?/p>
“校本課程”并不是惟一一家做鄉土文化教育試驗的。“天下溪教育咨詢中心”是另外的一家,從2005 年11月開始,他們與鄉村教育基金會和云南省大眾流域管理研究及推廣中心,共同在云南麗江附近的拉市鄉開始了拉市海鄉土教材的編寫工作。
據北京朝陽區青少年活動中心老師、天下溪環境教育項目負責人韓靜介紹,他們先跟拉市海的老師座談,討論教材內容,搜集資料。經“天下溪”篩選后,定出初步提綱,經老師討論,正式確定提綱。課本由當地的老師編寫,經“天下溪”審核。初稿編寫完后,項目工作人員回到學校,跟當地老師研討,聽老師用教材《我愛拉市?!穫湔n的講解,再次研討修改,最終定稿。
拉市鄉美泉完小得到了三百本教材,發放給三、四、五三個年級,兩周上一次,占用美術課。教導主任王志平告訴記者,感覺這個課很難上,老師不是本地人,知道的東西還沒有學生多。學校經費不足,也沒法帶孩子外出實踐教材中的活動。
但上五年級鄉土教材課的楊樺老師還是肯定了鄉土教材中很多描寫家鄉風物的章節對于學生寫作有幫助。
“在課上要做很多活動和游戲,很有趣!以前不知道拉市海為什么叫濕地,水從哪里來,家鄉的特產有哪些,現在看了《我愛拉市?!肪椭懒恕!蔽迥昙墝W生木北辰吸溜著兩條鼻涕,啃著零食對記者說。
在今年10月的“2007全國中小學地方課程發展論壇”上,全國22個省、市、自治區涌現了60余種地方課程和90多種校本課程教材,成為國家基礎教育課程改革的一大亮點。
郭凈認為,中國地方課程教改很可能是從農村突破,因為農村小學里師生的升學壓力不像城市那么大,學生的野性還在,村莊也存在社區教育的希望。
走多久?走多遠?
從魏山縣城到永和中村小學的途中,望著路上兩排等著加柴油的大卡車,郭凈再次向記者提出了對工業社會的反思。中國城市里每個人都在追求房子和汽車,娛樂方式就是唱卡拉OK,生活的價值不存在多樣化。我們追求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就應該重新認識本土知識的價值,這不是補充,而是根本性的知識。
一個村干部曾對郭開玩笑說,現代的城市教育教會農村娃娃兩件事:吃早點、睡午覺。農村的孩子中學畢業后,如不能繼續上學,進不了城,也回不了村,教育出來的是邊緣人。“光靠學校里教授的普遍知識不能成為真正的人,本土知識作為人文教育的目標不是告訴學生這里有什么風物,而是找到這片土地上人的精神。教育的目的不是培養勞動力,而是培養一個有自覺性的人?!惫鶅粽f,而他們的這個校本課程,目的是要增進人與環境、人與人的友好,讓人有自信和自主。
高玲表示,現在是抱著探索和嘗試的心態,一步一步地摸索程序。明年底,參與的學校會將整個校本課程開發的過程,歸納整理成一本指南,供本校使用、其他學校借鑒。
而社會上已經表現出更積極的姿態,雙江縣忙開小學已經要求項目組派專家支援,他們說如果派不出專家,他們自己也要開辦校本課程。英國兒童救助會新疆、西藏項目辦公室都過來考察,希望這些課程在更多少數民族地方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