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在西南聯大,學生中流行著一幅對聯,上聯是:如云,如海,如山;下聯是:自如,自由,自在。
“我特別欽佩西南聯大人在政治、經濟壓力下仍然能夠堅持不懈地追求民主、學術自由、思想多元化,以及對不同意識形態和學術觀點的包容。這種價值,是最佳的中國傳統和最佳的西方傳統的相結合,它不僅是中國大學最鮮活的血液,也是全世界的。西南聯大人使得這種原則成為了西南聯大不可分割的部分,也是西南聯大能夠在漫長而黑暗的戰爭年代中存在的基礎,這確實是一個非凡的成就,在世界教育史中寫下了獨特的一頁。”中國史專家、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榮譽退休教授易社強說。1971年到1972年間,易社強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偶爾讀到一本題為《聯大八年》的書,這本書讓他深信西南聯大對于現代中國的高等教育有深遠的意義。
易社強說:“他對于西南聯大的欽佩,甚至說熱愛,是多年來和其師生接觸中逐漸加強的,在一個國家生死救亡的關頭,還有人肯定學術自由以及多元性的價值,是非常了不起也非常少見的。”易社強覺得在這一點上,中國迄今還沒有一所大學能夠超越西南聯大。
后來的命運
1946年7月31日,西南聯大舉行最后一次常委會,標志著西南聯大正式結束。三所大學各自復員。
1952年,全國院系大調整,昔日聯合組成西南聯大的高校們在這次院系調整中結局迥異——南開大學此前已由私立改為國立,調整又大力擴充;北大所有的院系不但得到保留,而且還接受當時頗負盛名的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則僅僅保留工科院系。
西南聯大的學生也有著不同的人生命運。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曾經于西南聯大就讀的何兆武,在《上學記》中總結了西南聯大學生的三種命運,大抵上一種是搞學術的,努力向學,真正有高水平,無論在國內或者在國外,現在都已是名家。一種是參加民主運動或搞政治活動的,解放后大多成為大小領導。何兆武把自己歸為普通的第三類,“或者做教師,或者做點什么別的工作。”
南開大學化學院教授,院士申泮文告訴記者,據他的統計,1938年至1946年期間,西南聯大的理學院和工學院中,按教師和學生的總人數計算,平均每12位師生出產一位院士。地學(地質、地理、氣象)三系,院士成材率高達&1。文科院系則沒有這么幸運。1952年,社會學系被取消,1978年恢復時,健在的昔日研究社會學的學者多數都已經超過80歲。
易社強的調查
1973年,易社強開始有意識地在美國、臺灣和香港地區搜集有關西南聯大的資料。1980年,易社強成為中美關系正常化后第一批美國交換學者,也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位常駐昆明的美國教授。他訪問了至少100多位西南聯大人,包括學生和老師。
易社強的老師是費正清,他來到北京的時候,西南聯大的大師級人物還健在,比如馮友蘭、金岳霖,他們都是費正清的老朋友,易社強就揣著費正清的介紹信去拜訪。

令易社強覺得有趣的現象,是他想在賓館里采訪某個聯大校友,但是那時人們不愿意單獨被采訪,總是帶一個朋友來,因為害怕單獨一個人跑到外國人住的賓館。當時有些地方還沒有對外國人開放,幸運的是,易社強當時的接待單位是昆明師范學院,即現在的云南師范大學,他們幫助易社強聯絡去蒙自等地訪問,但不包括四川敘永。
“他們說對不起,我們是云南的一個單位,你想去四川我們沒有這個能力。”易社強告訴記者,那個時候去旅行采訪非常困難,資料并不是想看就能夠看,“要看地方,要看單位,要看個人的態度,要看運氣。”
民間收藏者
2003年,云南師范大學新聞系新生龍美光入學,當時,他對西南聯大的認知僅限于“一二·一”運動——作為西南聯大的有形遺產,云南師范大學保存了西南聯大的舊址,也承繼了西南聯大的血統。
關于西南聯大的歷史,進校的新生人手一冊,很多同學不是很感興趣,龍美光卻悄悄地保存下來。后來則發展到專門搜集西南聯大的史料,他有一個四層的書架子,其中兩層都是關于西南聯大的書,國內出版的所有相關作品,他幾乎買齊了。
他還搜集西南聯大相關的物件,如今已經有50件左右,他的稿費甚至生活費都投入了進去。龍美光最心愛的西南聯大藏品是梅貽琦的一份手札,“是用毛筆字一個一個抄下來的,很工整,很有文化功底,感覺得出來。”
“原來中老年人知道西南聯大的人多,現在青年人也知道了。”比龍美光動手還要早20年,搜集西南聯大物品的陳立言,以前曾經任過基層修理廠廠長,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關注西南聯大。
陳立言告訴記者,“如今你們北京的人來旅游,都要到昆明舊貨市場,都買西南聯大的東西。校徽、紀念冊、書、畢業證、通知書,什么都買。手稿更不用談。”陳立言看中的《聯大八年》一書就被一個北京人買走了,令他耿耿于懷。后來終于淘到,“這么一本薄薄的爛書,賣幾百塊。”陳立言告訴記者,他的藏品,清華大學曾有意收納。
西南聯大與“實用主義”
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余斌是《西南聯大·昆明記憶》的作者,該書分三冊,包括《文人與文壇》、《文化與生活》、《學人與學府》。上個世紀90年代初,余斌開始研究并撰寫有關西南聯大的文章,那時的雜志都覺得很新鮮。
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聞一多的孫子聞黎明也開始查找聞一多的資料,涉足西南聯大的研究,令他意外的是,這么輝煌的成就幾乎就沒有人總結。
聞黎明認為,關于西南聯大以回憶錄講故事的方式多,真正從宏觀角度研究的少。而且實用性很強,幾乎是宣傳缺什么,就從西南聯大的歷史里找什么。比如過去只談民主運動,現在需要人才,又談培養人才的重要性。
而早年的西南聯大的遺跡正在消失。當年大師們的故居,如今自然地成了廢墟或被推倒建了高樓,“大部分都已經被毀滅了。”曾經為此專門拍攝照片紀念的余斌告訴記者。
生于1984年的龍美光在網上建立了西南聯大虛擬的紀念碑。剛剛畢業,現在云南民族中學擔任文秘工作的龍美光,甚至建立了一個網上的梅貽琦紀念館,他還計劃用“80后”的視野,寫一部西南聯大的書,主題是讀書到底是為了什么?龍美光告訴記者,現在讀大學80%為了就業,有一部分人讀研,但也很功利。他想探討,在這個功利的時代,該怎么看西南聯大。
最后的聚會
2007年10月27日,北京,清華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建校70周年紀念大會的會場,貼著“聯大精神,永放光芒”的標語。有坐輪椅來的,有老伴、兒孫攙扶來的,更多的是三五成群,白發老人熱烈地握手。即使年紀輕的,也有80多歲。大部分人很難等到下一個10年聚首。
86歲的何兆武告訴記者,他參加校友聚會
的主要目的就是懷舊,因為還有人叫他“小何”。1939至1946年,他在西南聯大度過整整七年,讀過四個系,那是他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
采訪中,何兆武一再謙遜地認為自己是“不成材”的那類。他把自己歸結于報廢的一代,因為他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大煉鋼鐵”“下鄉勞動”。何兆武回憶一次領導講話,那領導說:“大家要注意啊,你們人在農村就要心在農村,不要心還在北京,想著哪篇文章還沒有寫完。”上個世紀80年代初,何兆武才得以開始集中精力搞研究。此時他已近60。
他的著述,如“歷史研究中的—個假問題”“天賦人權與人賦人權”等論文都曾在學術界產生較大反響。
1998年,何兆武獲得首屆“正則學術促進獎”。頒發理由是:“半個世紀以來,何兆武先生秉承四十年代西南聯大的學風,在極其困苦的環境下,勇于思考,筆耕不懈,為現代漢語思想學術做出了長久的貢獻。”
91歲的南開大學化學系教授、中科院院士申泮文,正忙著寫還原西南聯大本來面目的紀念文章。計劃中的一章是“和諧校園、兼容并包、學術與思想意識的自由王國”,其第一節是《西南聯大人群思想意識狀況的分析一思想意識中庸的非黨人群占絕對優勢》。
除了依然堅持教學科研,開設教育博客,申泮文管的“閑事”還包括為恢復南開中學校產的努力、參與民間對日索賠。他告訴記者,他贊同西南聯大校友鄒承魯的話:“知而不言有罪”。

接受完訪問,91歲的他騎上自行車揚長而去。自稱“強悍”的申泮文成為南開大學的著名一景,成為學生口中“上坡不下車,下坡不剎車”的騎車“九段”高手。
更多的西南聯大校友,默默地承擔起命運的重荷。
遼寧鞍山85歲的1944級校友林光民,剛剛出院,接受了記者的電話訪問。林光民早年畢業于經濟系,留美獲得碩士,曾給上海市長陳毅寫信,要求參加革命。后來分配到鞍鋼。因為曾參加“遠征軍”,林光民在鞍鋼下屬的廠子中過了20年。落實政策后,林光民回歸本行,在鞍鋼經濟研究所當了研究員。林光民在美國的兒子希望他寫下自己的這段經歷,作為家史收藏。
也是1944級校友,當年畢業于西南聯大的帥子鳳,住在湖南漢壽縣城關敬老院。他骨折癱瘓在床,82歲的老伴黃世惠接受訪問。現年84歲的帥子鳳,擔任過吳宓的助教,曾就職于貴州大學和武漢大學,也是昔日“遠征軍”的一員。曾被錯判入獄,后來回到原籍,從漢壽一中退休。老伴收入不高,帥子鳳退休工資只有1000多元,但堅持給云南的希望小學捐款。老伴黃世惠表示,“當然要捐款,他是那里畢業了的。”
2006年8月,由幾位80多歲的西南聯大校友自發編輯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一九四四級通訊》(終篇)問世。結尾是“更正”與“附言”,因為一年前的通訊錄已經發生不少變化。編者在“附言”中寫道:
“在上列變更中有15位學長去世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咱們誰閉上眼,都不算‘短壽了。我想,學長們都想得通!咱們的《通訊》真正就停止吧。”
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榮譽退休教授易社強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今年的七十周年校慶大概真的是最后一次有活著的校友參加的逢十校慶了。但是,我深信,聯大的精神不會隨著最后一位校友的離去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