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缸平原的戰爭與和平

黃艾禾

戰爭留給這里的，并不僅僅是些輕松的異類時尚。慘烈的歷史，會永遠留存在老撾人的內心深處。

印度支那三國，越南、老撾、柬埔寨，中國游客到越南的最多，去老撾的最少。去老撾的人，基本都去瑯勃拉邦，去川壙的又很少。

川壙遠不如佛教古都瑯勃拉邦那么有名，而且去那里要先坐七八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但是在那里可看到石缸平原——荒原上聚集著數百個大大小小用石頭鑿成的石壇子，據說已經存在了兩千多年，不知道是誰造的，也不知道拿來干什么用。吸引我們的，或許就是這種神秘色彩。

下午3點，司機說川壙汽車站到了，我們往車窗外看去，還以為是一個加油站。等到進入川壙省首府豐沙灣城，發現這個省會城市只有兩條街，最熱鬧的市中心，只有一個集貿市場。老撾是個地廣人稀的國家，而且基本還處于民風淳樸的農業社會，這一點，到了川壙體會更深。

石缸分布在三個地點，相互隔十幾公里。一號址的壇子最多，有兩百多個，而從風景上說，三號址的最佳，可見成群的牛在綠得叫人心顫的蔥蘢山崗上安閑吃草，竟然見不到牧人，只聞叮咚的牛鈴隱約作響，簡直就是身置田園牧歌之中。

很難想象，兩千多年前的老撾先民為什么要費那么大勁鑿這些石壇子。它們大的有一人多高，重達6噸，小的也比普通腌菜缸要大，有600公斤，有的還帶有石蓋。那時的人是何種勞動生產水平?這些石料從哪里搬來，用什么工具和方式鑿成?史料上沒有記載，但想來，做這些東西也頗不易。

現在這些石缸靜靜地躺在荒草中，任憑后人在那里胡猜亂想。有人說，這是一種殯葬用具，大的葬大人，小的葬孩子，否則不能解釋人們為什么肯付出這種勞動；有人說，這是用來盛酒的，這聽起來有點不靠譜；實在猜不出來，就說是外星人干的吧!

陪我們的導游小伙子特意提醒，不要越出遺址的界線之外，小心有地雷。就在石缸旁邊，萋萋荒草掩蓋不住現代戰爭留下的炸彈坑。每個彈坑方圓都足有十幾米。我們聽說，在越戰中，這里是美軍飛機轟炸最慘烈的地區，因為離此地不遠，便是著名的胡志明小道。每一個石缸遺址戰后都清出了大量地雷，維和部隊留下了說明牌作為標志。而在公路旁，仍留有當年被擊毀的美制坦克殘骸。

其實在豐沙灣城里，戰爭留下的炸彈殼，已經成了一種流行的裝飾物。許多旅館、照片沖洗店和商店門口，都可見炸彈殼和子彈殼制成的雕塑、炮彈殼制成的花壇。

然而戰爭留給這里的，并不僅僅是些輕松的異類時尚。在關于川壙的史料上，有這樣一段記載：離豐沙灣53公里處，有一個叫做孟卡的小鎮。戰爭期間，小鎮被全部炸毀，村民們都藏到山洞中度日。其中有一個大山洞，后來被美軍懷疑是老撾人民黨(越南共產黨的盟友)的一個醫院。1968年3月8日，兩架南越空軍的T－28飛機被召喚到孟卡上空，向這個山洞投下炸彈。第一顆炸彈炸開了堵洞口的大石頭，接著，雨點般的子彈射了進來。在這場大屠殺中，藏身于此的370名村

民無一人幸免遇難。3天后，當救援人員挖開山洞時，血肉模糊的尸體根本無法分辨，只好集體埋葬在附近的大彈坑中。

導游小伙子后來也向我們提起了這一事件。我相信，這種慘烈的歷史，會永遠留存在老撾人的 內心深處。

其實當年川壙省的省會不是建在豐沙灣，而是在離豐沙灣35公里的孟昆。在戰爭中，孟昆基本被夷為平地，戰后才在豐沙灣建起了新省城。就在孟昆城邊上，有一座建于16世紀的比亞寺，當年也被美軍飛機炸塌，但寺中的一座大佛卻屹立不倒。據說佛的膝蓋上也中了一顆炸彈，卻沒有爆炸。當地居民對這座大佛都非常崇拜，認為如果不是佛法無邊，怎能降服這種災難?

孟昆本來沒列進我們的旅行計劃中。但是那天看完石缸回到豐沙灣，時間還早，覺得去一趟也來得及。我們見到路邊攬生意的開“TUTU”(一種掛了車斗的摩托車，當地的主要交通工具)的司機，挨個問誰愿意去孟昆，不想沒有一個人愿去。就在我們準備放棄時，忽見遠遠的一個小伙子在向我們叫：“你們去哪?”

小伙子開口就要45美元。我們說太貴。一番討價還價，最后說定15美元。

他叫上了他的弟弟。因為他弟弟的車更新，可以開得更快些。35公里的路程，“TUTU”要走一個多小時呢。

“TUTU”開足馬力，風把臉都刮得有些麻木，當暮色開始上來時，聽到司機說：“到了!”那佛寺就在公路邊上。景點已經下班關門了，我們從柵欄邊爬進去。

見到佛像的第一眼，就知道，所有我們付出的這一切努力，千辛萬苦，多少麻煩、時間和金錢，都值了。

那燒得焦黑的佛，兀自坐在黑色的石樁中間，那條據說曾經中過炸彈的腿，現在已化作碎磚，一條胳膊上也有缺損，但面孔上卻帶著奇異的微笑——我曾經見過許多寺廟中的佛像，金碧輝煌的、滿面滄桑的，但從來沒見過這樣觸目驚心的佛，太震撼了。

四下里一片寂靜。你沒法不感到，這磚石壘成的佛像，有一種冥冥中的力量。仿佛人間的一切苦難，都已盡在他的眼底，沒有什么悲苦現實，是不能承受的。所有的悲情，在此時此地，都化為一種寧靜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