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褚
“農業學大寨”,這是一句每個40歲以上的中國人都熟悉的話語。大寨,這個一百多戶人家,不到2平方公里的村子,由于其戰天斗地的奮斗精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全國農村的榜樣。村里的黨支部書記陳永貴.還曾被提拔成了國務院副總理。改革開放之后,大寨一度走入沉寂。如今,沉寂多時的大寨再次被人提起。因為它修了一座廟,并香火不斷。在意識形態的高燒退卻以后,大寨是怎樣的大寨?
悲識老和尚收拾好法器,對如來佛祖的塑像一番跪拜之后,便步出大雄寶殿。身后,伺候他起居的弟子萬覺關上了“咿呀”作響的大殿木門。
其時晚上7點半,已是暝色四合。作為住持,每天早晚的誦經是悲識必修的功課,但他刻意將早上的功課提前到早上4點,又將晚上的誦經時間延后,以避開正在越來越多的香客。
這座依山而建的三進寺院,其規模在方圓百里內都算得上首屈一指。它耗資3000多萬,占地一萬多平方米。之前,十多支工程隊聯合施工,終于趕在5月24日,即農歷四月初八的佛誕節舉辦了開光儀式。如今,山門前還立著腳手架,“普樂寺”三個大字正在雕刻,大雄寶殿兩旁,方丈院和藏經閣等二期工程又開始施工。
寺外的西面山梁上,暮色中隱隱可見紀念周恩來幾次訪問大寨的“總理紀念亭”,半山腰上是陳永貴和郭沫若的墓碑。山是虎頭山,山下的村莊便是大寨村。出資修建普樂寺的,是郭鳳蓮的長子賈小軍。昔日的大寨“鐵姑娘”郭鳳蓮,今天的身傷是大寨村黨支部書記、全國人大常委、山西省婦聯副主任、昔陽縣委副書記。
大寨與大廟
1963年,在大寨村史上發生了很多大事。4月份,中共山西省委在全國率先提出了“學大寨,—帶二”的口號,8月2日至7日,大寨遭受特大洪災,在抗災中,大寨成立了“鐵姑娘隊”。《山西日報》在11月發表了宣傳大寨抗災的新聞“大寨人志不屈旗不倒”,兩個多月后該村支書陳永貴應邀專程赴北京向干部群眾做報告,直接影響到1964年底毛澤東發出“農業學大寨”的號召。

這一年的大水同時也沖毀了普樂寺。這在村史中并沒有落下一筆,但卻在那些高歌猛進的歷史背后,草蛇灰線延蔓至今,成為大寨再次被關注的由頭。
導游口中關于普樂寺的淵源是這樣的:遠古時,昆侖山一只黃老虎和東海一條白龍在這里發生爭斗,導致民不聊生。觀世音菩薩為民造福,給白龍黃虎劃了疆界,從此人們在虎腰龍背上開發了層層梯田,安居樂業。于是老百姓在山上修建普樂寺,祈求風調雨順。
大寨本地的老人們也記不起普樂寺建于何時了,只記得虎頭山巔確實有那么一座有一兩名僧人的小廟,但在被大水沖毀以前,也早已荒廢多時了。祈風求雨的事情確實存在,因為大寨每年大多數時間都缺水,但那個時代,大寨人更相信人定勝天。“大寨精神”的最佳詮釋“三戰狼窩掌”,也許最能說明這種戰天斗地的狠勁。狼窩掌是大寨的一條大溝,1955年冬大寨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筑壩30多條,第二年夏就全部被山洪沖垮,1956年冬,重新筑壩,深挖壩基,但夏天仍被山洪沖毀,1957年大寨舉全村之力再次筑壩,甚至給壩灌石灰漿,終于修了一條洪水沖不垮的壩。1971年,干旱少雨的大寨鄉甚至基本靠不計成本的人力付出種過一季水稻,在此后1972年至1974年大寨連續三年的大旱中,大寨人抗災抗旱熱火朝天。那時當然沒有人想起過普樂寺和它能影響的天命。
如今,對這座尚未完全竣工的寺廟的傳說和介紹已經添加在最新的旅游指南中,但對一些參加“大寨觀光一日游”的游客來說,“大寨村+普樂寺”這個組合仍然有點難以接受。一位來自河北邢臺的游客,向記者謹慎地提出,人們來大寨參觀,要看的是人定勝天的奮斗精神,在這里蓋一座廟,意思就不一樣了。可說完后,他認真地三次跪拜,往功德箱里塞了十塊錢。
一般人拜佛無外乎為了消災祈福,可普樂寺的大施主、鐵姑娘的后人賈小軍似乎不一樣,他的母親和悲識和尚都說,他是真正信佛教的人。
“賈小軍與佛有緣”,昔陽縣佛教協會會長悲識這樣總結。5年前,悲識和他的佛教協會當時在崇教寺,賈小軍徑自來找到他,一見面就表達了要贊助佛教事業的愿望。悲識勸勉他要安心向佛,從長計議。此后不久,賈小軍拜悲識為師,成為一名俗家弟子。
此后,幾乎每個月賈小軍都會去寺院幾趟,也曾請悲識到自己大寨的別墅中做客。悲識說,別墅中有不少他收集來的壁畫和佛經,還設有念經的佛堂。
悲識也是昔陽人,出家于五臺山。山西歷史上一直佛教昌盛,信徒眾多,僅在昔陽一縣,1949年之前就有寺廟四十多座,但這些寺廟大多毀于“土改”和“破四舊”運動。“文革”發生后,昔陽的僧人絕跡。直到上世紀80~90年代才逐漸恢復,悲識1991年從五臺山回到昔陽,成立昔陽縣佛教協會,他自己一人在昔陽縣收的出家為僧的徒弟就有30余人,俗家弟子更不計其數。
悲識說,大寨的佛教徒也不少,正式皈依的俗家弟子有20~30人。人一上了年紀,就要回到宗教,郭鳳蓮夫婦也是信佛的,大概只是礙于身份,不便皈依。賈小軍皈依之前,曾陪母親一起上浙江天臺山國清寺做佛事,可能這給了賈小軍最直接的影響。此后五年中賈小軍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向悲識發愿,將來要在大寨建一座大寺院,這便是今日的普樂寺。此外,他還要將昔陽縣內被破壞的寺廟全部恢復。
目前這座3000多萬建成的寺廟,只是賈小軍的一期工程。據施工的工頭說,賈小軍又花數百萬買下了普樂寺背后的大寨養鹿場,準備拿來修尼姑庵和佛學院。甚至他還計劃造一座巨大的露天佛像,總投資超過億元,不過這些都正在等待上級單位的批準。
大寨的產業
賈小軍和他的弟弟賈曉峰,毫無疑問是大寨村最有錢的人。大寨只有兩種企業,一種是郭鳳蓮擔任法人代表和董事長的村集體企業——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一種是賈小軍兄弟的兩大企業,前者據郭鳳蓮透露,資產已達到二三億,后者僅賈小軍一人,就計劃拿出上億元來修寺院。
6月12日,郭鳳蓮告訴記者,兩個兒子的今天跟大寨村的發展并無關系。但事實上,兄弟二人確實都曾在郭鳳蓮的經濟開發總公司任職。不過,賈小軍的發家是從上世紀90年代做化肥等生意開始的,賈曉峰則發家于煤礦交易和運輸。
大寨村的發展也是從那個時代開始的。在70年代末,小崗代替大寨成為新的農村榜樣之后,大寨也在找新的道路。1982年,大寨村投資30萬在麻黃溝建了一座年產量2萬噸的小煤礦,1985年又開—個煤礦,煤炭年設計產量達到5萬噸。1988年,大寨貸款200萬建了一所合成化工廠,但三年多以后就停產了。1992年,重新擔任大寨黨支部書記的郭鳳蓮成立了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2002年,大寨成為“億
元村”。
大寨村的村長是賈春生,村長辦公室在村內的辦公樓,村支書郭鳳蓮則在村外的大寨賓館4樓。郭鳳蓮家住縣城,大多數時候,她的黑色奧迪車只在村口調頭,就駛向回縣城的方向。這種位置似乎也暗示了二人的分工。郭鳳蓮解釋說,自己核心的工作還是把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搞好,村里的事情自己其實也不熟悉,都交給村長去辦。
如今,郭掌舵的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下設大寨煤礦、大寨發運站、大寨森林公園、大寨酒廠等多家公司,并在與香港中策集團合資的中策水泥廠中持股49%此外,還從大寨飲品公司和大寨農牧業開發有限公司收取品牌使用費。據公司財務人員介紹,集團財務完全獨立,只有農牧集團的品牌使用費是固定交給村委會的,不過,每年村里搞建設,經濟開發總公司都會不定期不定額地給村里拿錢。
因此也有村民認為,大寨名義上是富了,但絕大多數的錢都在集體,所以村民的生活條件并不比其他村好多少。
在郭鳳蓮看來,說這種話的人“沒良心”,“我不愿意往懶人手里發錢,現在總公司無論有多少錢,也不是大寨人修的金山,是公司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我們不可能把錢拿來分紅”,郭鳳蓮說。她的大寨不要這種絕對的平均主義,集體拿錢搞開發,村民的生活條件得到改善,吸引來了游客,村民可以增加收入,這就是集體給村民的好處。
郭鳳蓮也去過、江蘇的華西村、河南的南街村等明星村。她說南街村有些方面做得好,比如每月每人只給150元錢零用,其他生活必需品全部供給,這其實也是一種節約,現在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每年利潤至少4500萬,都發給個人怎么樣呢?這樣他們當然高興,但是這個錢他們也沒地方花,無非拿到銀行存起來,成為死錢,那還不如留在集體企業里流轉。但她不贊同那種完全的集體主義,她更愿意給農民放開手腳,讓其多勞多得。作為一個大寨村的農民,享受到的福利還是非常多的,農業稅集體代繳,小學生上學從1993年就開始免費了,老年人每個月有150到200元的養老金,孩子考上大學有獎學金,每戶春節領的面粉和菜油等東西,也要值1000多元。跟其他村比,應該知足了,“我們還是應該本分一點”。
村委會成員中,只有郭鳳蓮一人進入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的董事會,其他董事全是旗下公司的經理。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只依據商業的規律運轉。郭正在考慮退休,她表示,公司的下一任董事長,一定得是一個年輕、有知識、懂經濟的企業人才,至于本村那些名義上的企業所有者們能否直接管理公司,郭鳳蓮對記者搖搖頭說,他們不行。
在今天的大寨,農業所占的經濟比例不到百分之十,糧食生產只占千分之三的比例。郭鳳蓮承認,人均一畝多耕地的大寨在農業生產上沒有潛力,但郭鳳蓮還是像多年前一樣,看不慣心思不用于務農的農民。大寨人當初認為,將土地翻得更深,土塊顆粒更細,有利于提高糧食產量,因此每年都花費大量勞力用于整理土地,這種“海綿田”在1978還得過全國科學大會的獎勵。如今,每年春耕都是村里請來拖拉機把土地統一翻一遍,但省去開墾之勞的農民,已經并不太樂意種地了。
大寨人的主要副業是旅游,但飯店的老板們對記者說,旅游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平時每天來大寨的只有一二十個游客,都是些附近省份走“西柏坡——大寨”等革命旅游路線的老年人。
“大寨不是政治,是生產”,郭鳳蓮對質疑大寨現狀的媒體表示。但對于普通村民來說,政治的年代已經過去了,負責生產的是集體企業。和中國其他大多數農村一樣,年輕男人紛紛出門掙錢,留守著操持旅游業的大多是老人和婦女。每天的大半天時間里,他們用電視和喇叭播放語錄歌或文革紀錄片。這里經營以“紅朝揭秘”為主題的各類盜版書,以及昂貴的飯菜和粗制濫造的旅游紀念品。店主向顧客保證大寨不是一般地方,根本沒有假貨,一位游客提出剛剛才買了假煙之后,店主又說至少自己這里賣的是真貨。
在村口一條小街上,所有的飯館都建造成同一個格局,因為這是統一規劃的。它們絕大多數都用同一個名字,叫窯洞飯店,或者窯洞旅店。
在“統一規劃”這件事情上,大寨還能讓人對其曾經的集體生活和明星村身份產生聯想。其實村民的住房也是統一規劃的,農民不能自建房屋,要住新房的話就得交6萬多元錢,搬到村里統一修建的兩層小樓群里去。但已經沒有太多游客有耐心去村后看看那60多棟小樓房,游客們希望在這里看到令人驚奇的貧窮或者富裕景象,但大寨兩方面都達不到他們想象中的程度。
下午五六點鐘以后,當游客全部離開,播放語錄歌的喇叭開始播放周杰倫的流行歌曲,放學的孩子們在街頭打鬧。再過幾個小時,天黑下來以后,這個北方的鄉村,街上便四下寂靜,空無一人。
眼下,集體經濟發展起來后,大寨的新農村建設規劃正在鋪開,為此,郭鳳蓮找來了同濟大學的設計師們。農業情結仍然很濃的郭鳳蓮對記者說,大寨的梯田二十多年沒動過了,也該重新修一修。她否定了給農民建公寓的規劃,她說,農民還是應該住單門獨戶的院子,沒有院子,農具和糧食往哪里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