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風
歐洲正向價值導向的國家理念過渡,這一前景對整個世界具有重要意義
歐盟是人類在政治領域尋求超越現實的產物。這種超越的力量,出自歐洲人的理性計算,但更多是來自于歐洲人回歸政治的本質,以共同價值作為國家的基礎。
歐盟的傳統淵源,就是羅馬帝國。羅馬人建立了人類歷史上最龐大的帝國之一,羅馬天才的法學家發展出了“萬民法”,它確認了一項基本原則:所有民族都具有某種共同的理性,認同某些共同的基本法律規則,基于“誠信”原則,是可以進行平等交易的。
羅馬帝國瓦解后,具有普世主義精神的基督教迅速傳播,馴服了蠻族,歐洲人的信仰統一起來,同時,教會也建立了一整套遍及歐洲各地、統一的教會組織。從公元5世紀到15世紀,盡管世俗君主們你爭我斗,但是,歐洲人信奉著同一種宗教,具有一種通行的語言,這些精神紐帶把歐洲連接在一起,使歐洲人的視野超出了君主領地的界限。君主并不神圣、國家權力應受到限制、人人平等的理念由此植入歐洲人的心靈。
這個統一的基督教世界,在中世紀后期開始瓦解。其起因在于宗教上的分裂,新教各宗派為了對抗羅馬教會,紛紛求助于本國世俗君主。當時出現了種種主權理論,它們都強調世俗國家權力至上,由此發展出現代民族國家的觀念。根據這種觀念,國際社會永遠處于所有國家對所有國家戰爭的叢林狀態。因此,國家必須集聚實力:對內擴張國家權力,形成形形色色的專制主義、極權主義;對外尋找“生存空間”,導致民族主義、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戰爭成為歐洲的常態。兩次世界大戰,更是給了歐洲人刻骨銘心的教訓。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歐洲人不得不理性地反思民族國家的觀念。歐洲聯合的動力,固然在于趨利避害的理性計算,歐洲人再也不愿意看到歐洲爆發那種毀滅性的戰爭。而要杜絕這種戰爭,就必須控制國家,遏制民族主義精神。歐洲人要實現永久和平,就必須消解緣于歐洲的近代民族國家觀念。
一旦歐洲人開始這一事業,他們便回歸了文明的常態:個人不再信仰國家,而是信仰某些平等地適用于每個人的普遍性價值,并用價值約束國家權力。在歷史上大多數時間,大多數政治共同體都是在某種價值、法律的基礎上維持其共同生活的。在古羅馬,公民權是羅馬人的標志。一個屬于其他民族的人,完全可以被授予羅馬的公民權,從而成為羅馬人。同樣,在中國古代,夷夏之辨的標準不是膚色、語言,而是 “文野”。宋儒陸九淵說,“圣人重中國,賤夷狄,非私中國也。中國得天地中和之氣,故禮義之所在。貴中國者,非貴中國也,貴禮義也。”在這里,最重要的不是國家、民族,而是那些法律、禮儀。因而,國家并不神圣,國家實力不是一切。相反,國家的權力必須受到價值的約束。
歐洲聯盟的理想恢復了這樣的政治傳統。歐洲憲法草案規定,“聯盟的基礎是:尊重人的尊嚴,自由,民主,平等,法治,及尊重人權。在一個多元主義、寬容、正義、團結和沒有歧視的社會中,這些價值是成員國共有的。”而其他歐洲國家加入歐洲聯盟的條件也只有一條:“尊重聯盟之價值、并致力于共同推進這些價值。”
確實,作為一個超出國家之上的共同體,它的基礎當然不可能是國家、民族,而只能是不屬于任何國家、民族的普適性價值。正是這一點,使歐洲聯盟在性質上截然不同于近代歐洲各個民族國家,或者是當代其他地區的民族國家。歐洲聯盟沒有宣布自己的領土、主權神圣不可侵犯,歐盟官員經常喜歡說,歐洲聯盟是一個“價值共同體”。它通過這些價值凝聚起來,設立各種機構的目的僅在于維護這些價值。
明乎此,對于歐洲聯盟的外交,人們或可有一個更準確的判斷。假如人們承認,美國與歐洲之間具有共同的價值,那么,大西洋兩岸的關系就將是相當穩固的。同樣也可以預料,歐洲聯盟將具有開放性。它會逐漸把歐洲邊緣、甚至周圍具有共同價值的國家融入,盡管這個過程可能十分漫長——光是一個土耳其入盟就折騰了好多年。歐洲本身是近代民族國家觀念的發源地,因而,對主權的本能迷戀,讓各國在讓渡主權時扭扭捏捏,這也正是歐盟發展磕磕絆絆的根源所在。
不過,凡此種種挫折也恰恰顯示了,歐洲人至少已經形成了消解現代民族國家理念的政治意志。今天的歐洲正處于價值導向的國家觀與實力導向的國家觀的膠著階段,至少從目前狀況下,歐洲似有可能完成向價值導向的國家理念的過渡。這一前景,對整個世界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