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褚
楊武與吳蘋夫婦固守孤島的畫面,常常在網絡圖片的演繹中被鋪上《憲法》和《物權法》的背景畫面。在這一視角下,這兩位普通的重慶市民成為90年代以來不斷出現的“釘子戶”中的一個特殊符號,他們在網絡上被賦予持憲維權的堅定形象,一些人甚至認為具有了捍衛私人財產的標桿意義。
但是,再偉大的意義,都必須在最現實的利益中去落實。而就此的計較,卻常常因現行法律的種種空隙而進退失據。
如果不能推動法律的落實與夯實,則“釘子戶”們并不可能有真正的“牛氣”。
“最牛釘子戶”的誕生
在漫長的談判中,雙方僵持在何處
2007年3月21日下午4點,51歲的楊武來到自己位于重慶市九龍坡區鶴興路17號的房屋旁。
因為房屋周圍一年多以來的施工,這座原先并不起眼的兩層小樓,像城堡一樣孤零零地矗立在挖掘機挖出的20余米深、兩個足球場大小的深坑里。
通往房屋的道路在一天前被挖掘機挖斷,楊武拿出隨身攜帶的雙截棍,在陡峭的土壁上鏟出一條道路攀援而上,帶著一桶純凈水和兩罐天然氣回到了自己的房子。
從這一天開始,楊武不再離開他的“城堡”。他在樓頂打出寫著憲法第13條“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的標語,還插上了一面國旗。
此前,3月19日,依據九龍坡區房管局申請,九龍坡區法院對先予執行九房裁(2001)1號城市房屋拆遷行政裁決書進行了聽證,并當庭向雙方送達了非訴行政執行裁決。
裁決結果是,3天之內楊武必須從鶴興路17號的房屋內自行搬遷,并將房屋交重慶市智潤置業有限公司和重慶市南隆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拆除,否則將進入執行程序,法院隨時可能對房屋拆遷進行強制執行。
3月22日是期限的最后一天,楊武這個習武多年的重慶人看上去已經疲憊而焦慮,表情卻劍拔弩張。
他從2樓的窗戶探頭出來,并不理會對面楊家坪輕軌站傳來的“楊哥,雄起”的呼喊,對剛剛爬上土坡的記者們厲聲呵斥:你馬上下去,我不需要誰的幫助,我跟我的房子共存亡。
這是楊武夫妻二人的明確分工:在楊武堅守房屋的同時,妻子吳蘋開始以每天一到兩次的頻率出現在媒體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講述她的談判經歷,這也讓她的名字在隨后一個星期中成為報端最熱門的關鍵詞之一。
拆遷波折
楊、吳房屋所在的鶴興路一帶的土地,被納入舊城改造工程。1993年經重慶市規劃局批準,由重慶南隆房地產開發公司協議獲得。
正升置業有限公司常務副總經理廖建明告訴記者,南隆拿地之后,由于資金緊張一直無力開發,直到2003年與重慶智潤置業有限公司聯建新的“正升.百老匯”項目,工程才得以啟動。而智潤正是直接負責拆遷和開發的正升置業有限公司的股東。
2004年,正升拿到拆遷批復之后,組織了五家評估機構交由拆遷戶選擇,最終拆遷戶們投票選出了重慶金地評估咨詢有限公司作為房屋價值評估方,以他們的評估結果作為補償方案的依據。
廖建明告訴記者,拆遷是從2004年9月5日開始的,截至10月中旬,281戶居民已經搬走了250戶以上。拆遷居民周毛鐵回憶說,2004年9月4日當夜下著小雨,不少小戶戶主排著隊申請拆遷。
周毛鐵說,小戶的拆遷積極性最高,因為按照相關規定,35平米以下的房屋賠償都能按照35平米算,即使是那種用毛竹加土做墻,蓋油毛氈建成的七八平米大小當地俗稱的“穿逗房”,以每平米1987元的最低賠償價算,也能拿到接近7萬元,假如早一點搬,還能得到最高8000元的獎勵。
按照規定,房屋拆遷賠償的價格應該不低于同地段同類型房屋市場均價的70%,當時賠償標準根據房屋結構和用途,共分了8個檔次。
吳蘋告訴記者,住宅房屋的賠償標準還勉強可以接受,但對她的營業用房的每平米18841元的賠償標準是非常不合理的。而吳蘋的房屋占地面積219平米,是片區內最大的私房和營業房。
據記者了解,鶴興路一帶原是小吃街,是一片很熱鬧的街區,同時期周邊地段的門面房每平米均價大約7到10萬元。“正升.百老匯”一期的銷售人員告知記者,目前“正升.百老匯”的門面房售價每平米18萬元。
因此吳蘋要求進行實物還房,而且必須原位置,原朝向,這一開始就成為雙方的爭執焦點。
吳蘋說,令她氣憤的是,開發商根本就不和她平等協商,每次談判出現分歧,對方都會說“那就這樣,不談了”,并拂袖而去。而開發商的“尚方寶劍”就是她反正必須得拆遷,但她會絕不接受脅迫下的選擇。
2005年9月初,九龍坡區房管局下達行政裁決,要求吳蘋和當時30余名住戶自行搬遷。9月12日,吳蘋帶著30多名拆遷戶來到房管局,要求房管局收回裁定。
吳蘋告訴記者,房管局要下達行政裁定,必須要有雙方的協商記錄和房管局參與的調解記錄,而開發商偽造了有她簽名的協商記錄。但開發商對此事的說法是,他們提供的協商記錄上其實沒有吳蘋的簽名,九龍坡區城市房屋拆遷工程處協商時也在現場,事后為這次協商做了證明。
當天下午,房管局以“被申請人反映協商不夠充分,為化解拆遷矛盾,促進協議搬遷”為由中止了裁決。
協商終差最后一步
但在吳蘋眼中,房管局就此也從裁判者變成了開發商的同伙,她對一切能想象得出來的陰謀都加倍小心,在談判時候哪怕是上廁所,也要將協議材料收進包里隨身帶著。
2006年6月,最后和吳蘋一起堅守的兩家“釘子戶”也與開發商達成協議。
9月14日,吳蘋和開發商代表在房管局再次正式協商,吳蘋的警惕和桀驁依然如故,她正告坐在一旁的區房管局拆遷科科長任忠萍:“我們雙方是在進行協調,沒有進入調解程序,你不可以呆在這里?!?/p>
協商中吳蘋提出,在原拆遷范圍內還營業房,一樓還一樓,二樓還二樓,朝向不變,位置左右一點均可;此外,正升須賠償對吳蘋的房屋斷水斷電斷交通等帶來的營業損失100萬元;而1993年即拿到土地的南隆公司,也被要求賠償414萬元。正升公司否決了貨幣賠償要求,并認為吳蘋向南隆房地產公司要求的賠償應單獨向南隆協商處理。
9月18日,雙方再次協商,這一次,吳蘋提出拆遷補助應高于此前安置方案的標準,因為拆遷工程的依據是舊城改造,而原安置方案也是針對舊城危房制定的,他們于1992年修建的房子不在此列。而正升公司堅持按《重慶市城市房屋管理條例》和《楊家坪鶴興路片區拆遷安置方案》執行,雙方的協商仍然沒有結果。
2007年1月8日,九龍坡區房管局對楊武的房屋拆遷進行聽證,但吳蘋沒有到場。不到場原因三方各執一詞,正升公司常務副經理廖建明稱,正升曾在《重慶商報》發布廣告通知吳蘋,吳蘋稱自己沒有得知消息。而拆遷科科長任忠萍對記者說,她保留了通知吳蘋的電話錄音,但拒絕向記者提供。
1月16日,九龍坡區房管局再次下達行政裁決,要求楊武夫婦15日內自行搬遷。15天之后,九龍坡區房管局向九龍坡區法院申請強制拆遷,先予執行。
區房管局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此前他們也對鶴興路小區內幾戶“釘子戶”申請過強制拆遷,但都沒有執行,一聽到房管局申請強拆的消息,釘子戶們都自行搬遷了。
對房管局向法院申請強拆的消息,吳蘋稱自己并不知情。事實上,在2月初與開發商的協商中,雙方終于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開發商的安置方案獲得了吳蘋的認同,而吳蘋也放棄了先前提出的500多萬的賠償要求,這是離成功最接近的一次協調。
但簽合同時,吳蘋要求開發商正升公司和聯建雙方南隆公司和智潤公司三方全部蓋章,但開發商說,南隆公司的法人代表林明哲從2005年上半年身患尿毒癥,一直在廣州住院,導致南隆公司無法蓋章,正升和智潤愿意就此提供情況證明。
吳蘋說,她心中生疑,提出買花去廣州的醫院看望林明哲,但被開發商的談判代表王偉拒絕了,吳蘋又提出給林明哲打個電話,也被王偉拒絕。而王偉向記者解釋為何拒絕讓吳蘋和林明哲見面時說,自己覺得林明哲不會愿意見吳蘋。
只要蓋一個章,就可以使延捱一年多的拆遷劃上句號,林明哲會不愿意蓋這個章嗎?
王偉回答,一個公司有一個公司的管理辦法,林總的想法我也不清楚。
重慶南隆公司雖是外資企業,但其公司總部就在重慶。一位南隆員工透露,重慶南隆公司的負責人是一林姓女子,南隆公司的公章也一直在重慶,而在2006年9月給王偉的授權委托協議書中,也出現了南隆公司的公章。
王偉的說法是,對2月初這次協議,他們開發商一方也拿出了充分的誠意,應吳蘋要求,2月底,林明哲的女兒親自從廣州帶著公章來到重慶。但吳蘋又懷疑公章有假,拒絕簽字?!八@個人,想法隨時在變,我們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想怎么樣?!蓖鮽フf。
3月初,吳蘋、房管局、開發商三方在房管局進行的一次協商中,一名法院工作人員突然出現,前來送達法院的聽證權利告知書。吳蘋被激怒了,她認為對方只是在拖延時間,“想不到他們背后給我玩這一手?!?月5日,吳蘋向法院申請舉行聽證。
在之后的協商中,吳蘋又回到了先前“不受脅迫的談判”要求上,她提出了三點要求:1.撤銷關于吳蘋自行搬遷的行政裁定;2.恢復水電等基本設施,在平等的條件下談判;3.三個開發公司的法人要親自到場蓋章簽字,并出示身份證明和營業執照。
吳蘋的解釋,“我們是做買賣,雙方應該是平等的,既然你們和我談判要求看我的身份證和結婚證,我就要求看你的身份證和營業執照”。開發商表示吳蘋的要求無法滿足。
3月19日,聽證會在九龍坡法院舉行,法院當庭裁定支持房管局裁定,限楊武一家于3天之內搬遷。
而在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04年12月29日發布的渝高法(2004)244號《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非訴行政執行工作的若干意見》中,有如下內容:“對涉及農村征地拆遷、城鎮房屋拆遷的具體行政行為不得裁定先予執行”,記者就此詢問九龍坡區法院,對方表示不再接受媒體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