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公園的籠子里,有一群猴子。它們究竟被關在籠子里多久了,已經無人知曉。
我們說那是籠子,其實是不準確的。因為它更像網狀的大房子,猴子們在里邊享有較充分的活動空間。在那空間里,它們是自由的。但,再大的籠子畢竟也是籠子,而不是叢林。
公園的籠子里,還有一棵大樹。那樹的軀干在籠中,那樹的樹冠卻在籠外。確切地說,樹冠是在罩住籠子的鐵網的上邊。樹在籠中的軀干部分,已有多處地方掉皮了,是被小猴子淘氣扒下去的……但果樹春季仍開花,秋季仍結些果子。
猴群有地位之分和等級之分。特權和公認的資格成為占有果子多少的前提。一些掉落在網罩上的果子,只有爬到樹干的最上方,將猴臂從網眼伸出網外,才能用爪子抓到。但只有某些猴子可以爬到樹干的最上方。首先當然是猴王,其次是猴王所親昵待之的猴,再次是強壯善斗的猴。
于是那一棵樹既不只向籠中投下陰影,也在猴群中造成了不平等現象。
于是嫉妒產生了……
于是憤懣產生了……
于是爭搶產生了……
于是廝咬產生了……
于是籠中每每充滿了敵視的、戰斗的氣氛……
籠子那邊傳來猴群發出的尖厲而使人驚悚的囂叫。年輕的管理員連忙向籠子跑去……
猴群在籠中正“戰斗”得十分慘烈——具體地說,并非所有的猴子都投入了“戰斗”。大多數猴子只不過又蹦又跳、躥上躥下、齜牙咧嘴,在自己一方“前線猛士”的后邊助威。而雙方的幾只“猛士”卻真的廝咬作一團。那一時刻,猴子顯出了它們相當兇殘的一面。它們的牙齒一旦咬住對方的要害,就是受到當頭一棒也不會松口,仿佛寧肯同歸于盡……
年輕的管理員看得目瞪口呆。
一只手輕輕拍在他肩上,是老管理員的手。
老管理員眼望籠中慘烈的自戕情形,慢條斯理地說:“好,很好。對于我們,這是再好不過的現象了。看我手上這道疤,猴子撓的。幾年前,這群猴子中還有出色的猴王。是的,那是一只出色的猴。它攻擊我,因為它很恨人。它恨人,因為人使它和它的猴群變成了供人觀看的籠中之物。它以為成功地攻擊了我,就可以率它的猴群奪門而逃了。我挺欽佩那樣的猴子,它那樣做證明了它是一只向往叢林自由的猴子。瞧眼前這群猴子吧!它們中已不太可能產生那樣的猴子了。它們相互攻擊、廝咬,只不過是為了在籠子里的地位。幾年前那一只出色的猴子,是被它的同類咬死的。我由于欽佩它,在動物園里選了個好地方把它埋了……”
一只比猴王更強壯的猴子,將猴王活活咬死了。當血從猴王的頸中射出,年輕的管理員轉過了臉不忍看……
“現在,它們開始在它們的同類中樹立敵人了。它們越這樣,我們越容易成為它們的上帝了。對于我們,這是好現象,很好的現象……”
獲勝的猴子,也就是新猴王,顯得異常亢奮。它迅速地爬上樹干的高處,又迅速地躥下來,并不時地齜牙咧嘴。躥上躥下之際,不忘將猴臂從網眼伸出,抓取幾顆果分拋給幫它奪得了王位的“有功之臣”。而那些毛上沾滿了同類血跡的猴,則圍著樹干蹦來蹦去、抓耳撓腮、顯出無上光榮的猴子嘴臉。隨后啃著果子,分別蹲踞在高高低低的樹丫上,像一只只禿鷲棲在高高低低的樹丫上……
于是,在動物園里,在籠子里,那一棵朽樹又一次易主了。
從此,這群猴子,以及它們的下一代,低級的頭腦中更沒有了叢林的概念,更沒有了對自由的向往。
【原載2007年9月(下)《小品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