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明的島
有一個朋友是做婚慶的,那天人手不夠,找我幫忙,布置一下婚禮現場。婚禮過程中,我負責打“泡泡”,制造浪漫氣氛。所以我就坐在靠近婚禮舞臺的宴席上,同新娘新郎的親戚朋友們一道進餐。
婚宴開始后我才知道,今天的這對新人是城里女兒鄉下郎。新娘是本城人,新郎來自湖北的鄉下。這次宴席上的來賓主要是女方親友,男方那邊等一個月后到湖北再辦一場喜宴。
其實不用司儀介紹,從外貌特征和衣著來看就知道坐在我旁邊的是新郎的父親。我給面前的這位鄉下漢子敬酒,因為我知道他雖然表面上有些拘謹,但他內心里的幸福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婚禮現場總有那么一種熱鬧而又浪漫的氣氛,紅地毯、美麗的新娘和帥氣的新郎、來賓們觥籌交錯……但是在這熱鬧的氛圍中,我明顯感覺到這位來自鄉下的新郎的老父親,似乎是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冷落。和在座的各位來賓本不相熟,又不了解本地的風俗人情,而且由于方言的緣故交流也不順暢,所以他只在自己的桌上頻繁地舉杯,邀請大家一道喝,可是這一桌喝酒的賓客太少,到后來只剩下我和新郎父親相互敬酒了。
當鄉下老漢知道我也是鄉下人,現在在城里讀書的時候,就覺得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更近了。每次碰杯后都和我說很多話。說新郎的母親暈車,家里有老人,還有農活,走不開,這次只是他一個人過來,過幾天就回湖北。他說他有兩個兒子,這個是大兒子,從小讀書好,考到北京讀書,后來就留到這邊工作。小兒子讀書也不錯,今年也要考到北京來。
我說:“那您真是有福氣,兩個兒子都給您爭氣,以后他們會好好孝敬您的。”
他朝我擺擺手,憨厚地笑著,說:“我老漢說話實在,說了你也別生氣,做啥都是圖個名譽,就說這娶兒媳婦吧,我怎么感覺都是在嫁兒子,他們小兩口,以后在這邊,一年還能回幾趟老家?我和他媽在鄉下,沒什么大事兒,也不會輕易開口讓他們回去的,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常年不回家,回去了也都是客人。說到孝敬,也是圖個名譽,大不了回鄉下,村里人都說某人兒子在外面有本事,娶了個城里的漂亮姑娘做老婆,做父母的臉上有光。他們年輕人在城里結婚要花錢,買房子要花錢,過兩年生孩子還要花錢,再過兩年孩子上學了又要花錢。兒子心里想孝敬但口袋里緊也沒辦法。就像你現在讀書,以后在城里工作,一年能有多少東西孝敬你父母?孝敬也就是掛在嘴上吧。”
老漢說著,朝我呵呵笑,問我是不是這個道理。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既實在又有理,于是又敬他一杯。
“兒子養大了,讀書好,我心里高興,都說是養兒防老,但其實我是把兒子養成了別人家的兒子,自己家里的客啊。”老漢喝酒之后接著說:“他,”老漢指了指新郎,“讀高中開始,就常年住在學校里,后來讀大學,又讀了研究生,離家越來越遠,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回家我都感覺是客人來了。現在又在外面成了家,回去的次數會更少了,就更是客人了。”老漢又說到我,他說:“其實你也是啊,從你讀高中考大學的時候起,其實你爸媽就把你當成家里的客了,每次你回家他們肯定很少讓你再去做農活,還會買些平時根本不買的菜來改善你的伙食,你看你是不是成了你爸媽的客人了……”
老漢又要和我碰杯。其實他的一番話,早已把我從熱鬧的婚禮現場帶回到我遙遠的家鄉了,我在想,我何時成了生我養我的父母的客人。
新娘新郎來向這桌的客人和公公敬酒的時候,老漢已經醉了。但我知道,縱使是把兒子養成了客人,老漢還是打心眼兒里為兒子高興,因為他剛剛說過,他還在努力把小兒子養成客人。
【原載2007年10月29日《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