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鐵志
雜文,是射向封建主義及其直系親屬官僚主義的槍彈。也許對于強大的敵人來說,其火力未免太微弱、殺傷力太有限。然而偉大的戰役從不排斥弱小的力量,不能斷其一指,傷其十指也行;沒有微言大義,微言小義也可;不能人木三分,入木三厘也不錯。
不能發現真理,起碼可以熱愛真理;做不到全說真話,起碼可以盡量做到少說假話,不說廢話,鄙棄空話、大話、套話,盡量捍衛說真話的自由和權利。
不被鬼臉所嚇,也不做鬼臉嚇人;不被媚態所惑,也不諂媚于人。
雜文的骨髓里有鈣、有鐵、有鋼,有一切寧折不彎的材料和品質。
見不得冷臉的人,不要寫雜文;耐不住寂寞的人,不要寫雜文;見官腿軟的人,不要寫雜文;見錢眼開的人,也不要寫雜文。
不做吹捧者吹捧的奴隸,也不做詆毀者詆毀的奴隸。喜也雜文,悲也雜文,榮也雜文,辱也雜文,然后近乎雜文家。
雜文雖小,但不拒廣博。專業的雜文家其實不是好的雜文家,沒有專業背景的人難以成為雜文家。然則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飽學之士,就一定能當好雜文家么?也未見得。
——學養固然重要,人格更不可缺。
篤信“學而優則仕”的人,當不了雜文家;希冀“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人,當不了雜文家;夢想學而優則商、學而優則名的人,照樣當不了雜文家。
世間磚頭萬種,惟有雜文這塊磚頭最硬;然而用于“敲門”,最不靈。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可笑;搬起雜文砸自己的腳,可敬。
雜文不是手電筒,要照亮別人,先要照亮自己;要解剖社會,先要解剖自己。雜文崇尚“社會批評、文明批評”,更要“三省乎己”,把自己“撕碎了給人看”。沒有理論的創作是經驗主義的瞎子摸象,沒有創作的理論連蒼白貧血都談不上。
真正的雜文家應該是社會良知的代言人,應該具有“強烈的正義感和鮮明的平民意識”。
雜文不能泄私憤,但它可以泄公憤,要愛人民之所愛,恨人民之所恨,雜文不能表達人民的愛憎,就徹底失去了存在的根據。毛主席對作家說過:我們感謝你們!是因為人民需要你們!
當然,“公憤”有時未必是真理在手。“私憤”也不見得就是宣泄個人怨恨。當萬人皆醉的時候,那個清醒的人就可能惹來“公憤”,然而到底誰離真理更近,恐怕還很難說。布魯諾被處以火刑的時候,沒有人不懷疑他是“瘋子”。而時間證明,恰恰是當年那些認為他是“瘋子”的人自己瘋了。
如此看來,關鍵不在于泄私憤還是泄公憤,而在于那憤怒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著正義和民眾。不僅如此,憤怒的屬性還要與時俱變,當年引起“公憤”的思想,也許為后人所敬仰;當年膾炙人口的意識形態,可能淪為禍國殃民的歪理邪說。
雜文家怕人家對號入座,擔心由此罹禍;雜文家又怕人家不對號入座,好人壞人看了都沒感覺,那還叫雜文么?能夠讓人對號入座正是成功雜文的重要特色。
然而無論如何,雜文家是拒絕利用自己的文體優勢進行人身攻擊的。即便某人為事實和法律證明是十惡不赦的惡棍,雜文家也無權對其進行人格、人身侮辱。對事不對人,是雜文家不成文的行業規矩。
雜文是最易引起爭鳴的文體,因為雜文家思想最活躍,感情最熾烈,為人最坦率。黃一龍說,雜文家的血液沸點很低,只需五十度就沸騰了。而我說,雜文家有時又是最冷靜的人,當所有人都轟轟烈烈的時候,能夠保持相對清醒的,正是那個叫做雜文家的人。
照世俗的標準看來,雜文家都是一些“傻乎乎”的人,是一群沒有城府、很不成熟的人。這就是為什么雜文家的言行總是遭到“人情練達”之士嘲笑的原因。
從某種意義上說,“易沖動”是雜文家最可寶貴的品格,正因為他們“脆弱”、“敏感”,動輒火冒三丈,所以他們能夠路見不平,秉筆直書,即便遭受誤解、受人誹謗,也在所不惜。
他們的“沖動”與其說來自價值觀念,不如說來自固有的血性。世上有那么一種人,見著壞事就要批,遇到惡人就要打,不是認為不這樣做有違是非標準,而是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是一群靠“本能”行事的人。令人欣慰的是,這種“本能”是長期積累、修煉、沉淀的自然結果,是由自覺追求到自然而然的“自動化”過程。
對于雜文家來說,匹夫之勇易得,深刻老辣難求。掄圓斧頭排頭砍去雖也需要排山倒海的氣勢,但那畢竟是連李逵也能做到的雕蟲小技。而在復雜的戰局面前審時度勢,迂回進攻,閃轉騰挪,舉重若輕,一招制敵;大獲全勝,甚至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才是戰略上的高境界。
對三百六十行而言,寫雜文依然是高風險工種。在現有條件下,它還沒有勞動保護,沒有特殊津貼,社會地位不高,從業危險不小。雜文家有點像走鋼絲的雜技演員,既要走得平穩安全,又要走得瀟灑漂亮,不能顯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樣子,要心平氣和、從容不迫。
對于雜文家而言,在危險的環境中作業,安全生產當然是第一要義。保全自己才能消滅敵人,這個道理是不消說的。雜文家的保全自己不是放棄人格的茍延殘喘,不是沒有原則的明哲保身,而是一種職業需要的生存智慧,是為了人民利益而持續發展自己的必備素質。
雜文家不是隨心所欲的放縱主義者,他們既不放縱自己的私欲,也不放縱自己的思想和勇氣。他們鄙視“過把癮就死”,崇尚“永遠過癮永遠不死”。他們不僅認為經濟社會需要持續發展,人類的精神文明也要持續發展,魯迅先生所倡導的“韌性的戰斗精神”,尤其需要持續發展。中國有幾千年的封建文化傳統,歷史的重負和優秀的傳統一樣悠久,雜文家任重道遠,焉能“過把癮就死”?那既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更是對歷史和人民的不負責任。
雜文家大都是些“喜新厭舊”的人,他們本能地擁抱新事物,拒絕舊觀念。即便是對待自己的文章,也總是不滿足,必欲創新而后快。不能在思想觀點上創新,起碼在材料視角上創新;不能在材料視角上創新,起碼在語言文字上創新。他們視雜文為文學的一支,不僅關心要說什么,更關心怎樣說;不僅要表達得真誠曉暢,而且要表達得藝術漂亮;不僅要把雜文寫成戰斗的檄文,而且要寫成典雅精致的美文。
真正的雜文家往往不太喜歡雜而無文的雜文。在他們心目中,雜文與時評有著明確的界限。并不是排成楷體字的就是雜文,也不是放在花邊里的就是雜文。
雜文之“文”是文明之文、文化之文、文學之文、文雅之文。
所謂文明之文,是說雜文所昭示的思想觀念也許不是最新的,但它必須是符合人類文明精神的。它拒絕在正義幌子下的倒行逆施,反對在集體名義下的一己私利,排斥在文明假象后的野蠻粗暴。一切陳腐的、惡濁的、反人性、反人道的思想主張和集權意志都與雜文無緣。
所謂文化之文,是說雜文必須有學養灌注、學理貫通、學問滋養。朱光潛先生說過:“不通一藝莫談藝”,即不通曉一門具體的藝術最好不要妄談美學和藝術規律。寫雜文也一樣,空懷一腔熱血是不夠的,
必須有自己的精神家園和思想依托。那家園和依托,便是深厚扎實的學問基礎。文、史、哲、政、經、法,抑或天文地理、花鳥魚蟲,總要通曉一門,略知其他,這是為文的起碼條件。
所謂文學之文,是說雜文作為文學的一支,必須遵循文學創作的一般規律,講究形象思維、框架結構、遣詞造句。文章總要體現文學的一般特征,讀來不僅有思辨的震撼,也有欣賞的愉悅,讓人齒頰生香,回味無窮。
所謂文雅之文,是指雜文的一種內在氣質,它是文明、文化、文學綜合作用到一定程度的自然結果,是一種下意識的流露,是一種不經意的表達,好比腹有詩書的謙謙君子,又好像長于名門的大家閨秀。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文雅,是長期修煉、自然積淀的結果,火候不到,是學不來的。東施效顰,徒增笑柄而已。
時弊是雜文存在的社會土壤,沒有時弊就無需雜文,從這個意義上講,雜文是永恒的,因為時弊是永恒的。如此說來,時弊成了雜文家的“衣食父母”,就像小偷是警察的“衣食父母”。有趣的是,雜文家并不感激時弊,就像警察并不感謝小偷。相反,魯迅先生早就聲明,希望自己的雜文“速朽”。不幸在于,時弊似乎比雜文更有生命力,就像小偷之頑強絲毫不亞于警察一樣。對于眼里不揉沙子的雜文家來說,想不寫雜文還真不那么容易,就像警察想“下崗”,小偷還“不答應”呢。
雜文不是虛構文體,它因而常常被某些“文學家”排斥在文學家族之外。不過,關于雜文是否是文學的爭論,在我看來實在無足輕重。文學而窘迫到難乎為繼的程度,好像也風光不到哪里去。而《雜文選刊》、《雜文月刊》在文學刊物普遍不景氣的情況下,依然銷量迅速攀升,好像并未陷入“生存困境”,這不僅昭示著雜文的生命力,也昭示了人心的向背。
虛構文學可以思接千載、神游八極;雜文同樣可以把自己的觸角深入生活的每個角落。君不聞生活比想像更精彩,而雜文的生存空間無比寬闊,雜文家想下崗似乎比小說家還難。
與其他文學門類相比,雜文的境界更是“有我之境”。離開創作主體的愛憎取舍、喜怒哀樂,雜文就成了不知所云的個人夢囈。所謂“零度情感”、“純客觀觀照”是與雜文不搭界的。
雜文中的“我”,是“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有別于眾人的高度個性化的話語表達;是“我”的學養背景、“我”的見識、“我”的特殊的格物致知路徑的集中外化;這個“我”既是大寫的“我”,因為它代表了多數人的價值取向;又是小寫的“我”,因為它在具體的思維方式和話語選擇上,惟恐與人雷同。
雜文毫無疑問是“講理”的,但那理寓于事中,寓于情中;通事理、達性情,因而能深入人心,舒解郁悶、化解塊壘。
雜文的敘事須是文學化的,要有韻味、有趣味;雜文的抒情,須是抒真情。情景交融、理趣相生,是構成雜文區別于其他文體的重要特征。
雜文是克隆技術的死敵,它追求獨特的“這一個”,而不能容忍克隆思想、克隆情感、克隆文體、克隆語言。對于創作個體而言,雜文批量生產之日,正是創作枯竭之時。
【原載2006年第12期《中國黨政干部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