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我們學會了感謝死者

高　珊［德國］

兩年前女兒危安以全優(yōu)的成績跨入德國高校十大精英之一的圖賓根(Truebingen)大學，主修臨床醫(yī)學。第一年的課程之一是人體解剖。該校學醫(yī)條件很不錯，約五十多具完整的尸體有條不紊地擺放在解剖教研樓里供學生學習使用。因此，每位學子都有足夠的時間，在完整的尸體上親自細細地尋找、探查書本上提到的各種器官和組織。每年解剖學習結(jié)束后，用過了的所有尸體都會得到妥善處理。而下學年來的新生們，又將從全新的尸體上開始學習。每年如此，年復一年。

那么德國大學如何能得到這么多的教學尸體?這些尸體最后又怎樣處理?過去，我們對這些細節(jié)一無所知，直到女兒解剖考試全部結(jié)束后，我們才有所了解。

解剖學考試結(jié)束的第二天，圖賓根大學就在市大教堂組織了一場集體追悼儀式。除解剖系的所有教授、助教及員工，全部上解剖課的醫(yī)學生外，還來了很多接到通知的死者家屬、親友。

更有一個頗為引人注目的群體，他們要么歪坐在輪椅上，要么自己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慢慢走進來。這是一些打算自愿捐獻遺體的人們。每個到場的人都衣著莊重，神情嚴肅，在大學合唱團深沉的男女和聲的襯托下，靜靜就座。

追悼儀式由圖賓根市的主教主持。首先，大學校長和解剖系主任代表校方感謝志愿捐體者和他們的家屬，以無私的奉獻來支持解剖教學。接著死者家屬發(fā)言，稱終于了卻了死者生前最后的愿望．他們也可以安心地升入天堂了。

女兒告訴我們，最感人的時刻當數(shù)所有醫(yī)學生人人手持一支點燃了的蠟燭，靜靜等待臺上主教的念禱。每當念出一位志愿捐獻遺體者的名字，一位學生就在莊嚴的音樂聲中將火苗搖曳的蠟燭獻到臺前。

告別儀式最后，我的女兒代表全年級的醫(yī)學生講話，她用這樣一段話來表達同學們的感激之情：“我們真誠感謝和尊敬諸位志愿捐獻遺體者家屬，在親人逝世后不久再次抽出寶貴時間來出席這次儀式。真誠感謝每一位死者，也許我們不記得你們每個人的名字，但我們一輩子都會記住。你們的軀體成為我們跨入醫(yī)學之門的第一級臺階，你們的無私奉獻，使我們這些后人受益終身。我們由衷地祝愿你們安息……”

大學里還為追悼儀式準備了咖啡、點心和蛋糕。每位死者家屬都得到遺體火化的日程安排，由于捐獻遺體者很多，甚至要排到幾周以后。

在隆重的追悼儀式感召下．不僅不少家屬自愿與學校再次簽訂協(xié)議，將死者的某個器官或組織捐出來供教學永久保留，更有許多還在猶豫是否捐出遺體的人，親歷整個追悼活動后；立即與大學簽下志愿捐獻的協(xié)議。這些人里，除部分窮人、無子女的孤老之外，也有一些是理智的人——他們不希望身后給后代增添喪葬的經(jīng)濟負擔。而對捐獻遺體者，大學將負擔其全部昂貴的火葬費用。但更多的還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他們已經(jīng)年邁。或已患上某種不治之癥，即將撒手人寰，因此想到捐獻遺體，希望通過醫(yī)學研究攻克不治之癥。

各人想法也許迥異，但他們的行動客觀上使醫(yī)科大學的學子受益不淺。這就是為什么在德國這樣一個人口不斷下降的富裕國度，每年供應學子研究學習的尸體依然源源不斷的原因。

我曾問女兒對追悼儀式的感受。她說：最深的感受是那些一動不動地躺在解剖臺上的軀體，在腦海里一下子活了。他們以前是和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人，每個人都有被親人熱切呼喚的名字，他們早我們而去，卻志愿捐獻遺體，給后人提供研究機會。在女兒的眼里，他們很高大，很值得尊敬。

在追悼活動中，校方還播放了一部短紀錄片。開始的鏡頭是幾位年輕的醫(yī)學生圍在一個解剖教學臺邊，認真地學習人體解剖。后來二十年、三十年過去。當年那幾位醫(yī)學生，如今各自都在自己的專業(yè)領域里出類拔萃，做出了驕人成績：有的成為著名外科教授，有的成為牙醫(yī)專家，有的則成了杰出病理學家……各人成長道路不同，但他們一致認為，能有今天的出色成就，離不開當年的解剖課，他們十分感激那些不知姓名的遺體捐獻者。

這樣的追悼儀式，是真正的醫(yī)學第一課，是最生動的關(guān)于救死扶傷的醫(yī)德教育：感謝死者。就是尊重生命。他們的昨天．就是女兒們的今天；他們的今天，就是女兒們的明天。

【原載2006年第12期《人民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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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