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鋒
陌生的環境里,總有人揣測我的職業:學生?在公司上班?有人盯了盯我的挎包,突然提高嗓門:肯定是推銷保險的!從來沒有人猜中我是記者。
記者是我年少輕狂時最心儀的職業,在我心里,記者是時代的良心、社會的第三只眼睛、是公平正義的化身。碩士畢業那年我二十五歲,在四個非常不錯的單位里,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去一家省級報社當記者。
我并不知道,記者還是弱者!我很快發現,我心儀的職業并不是傳說中那般神圣、想像中那么光鮮。當“防火防盜防記者”在坊問流行時,我不再有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統稱“某記者”。在某個公共場所,當我被人正式介紹為記者時,總會聽到有人言不由衷地客套:“哦,無冕之王啊。”隨即,話鋒一轉:“你們報紙要不是強行征訂,肯定沒人看。”最尷尬的是有些飯局,總有人一邊霸道地給你斟酒一邊喃喃自語:“哪個記者不會吃喝嫖賭?”
我的新聞理想,一點點在殘酷的現實中被擊碎。
我曾經的部門領導常給“新人”洗腦:“在我們這兒工作,要么有什么長是你七姑八姨做后臺,要么你每年能為報社拉幾十萬元廣告,你存在總要有理由。明天不讓你當記者,你就什么都不是。”呵呵,我家祖傳幾代連個工人都沒有,何來后臺,誰又會給你幾十萬元廣告?領導毫不隱諱地說:“這種考核辦法主要針對新同志。”這個措辭微妙的“新”,連實習生都能聽出身份識別的個中含義。
當采訪的事件不利于被采訪對象時,對方會陰陽怪氣地半警告半威脅:“你新去的吧,你認識你們報社××嗎?”這個××,要么是業務權威、要么就是帶“總”字號的人物。總之,絕對能影響你的發稿甚至飯碗。某領導關系戶的產品介紹、形象推廣讓你出面打理,醒目的標題放在顯眼的位置,總有同事神秘兮兮地招呼你:“呵呵,請客哦。”當你熱血沸騰寫就一篇自鳴得意的深度分析稿時,部門主任一句就將你的熱情打進冰窟:“這篇稿件暫時不發。”當你拿著差旅費報銷單被財務呵斥瞪眼時,我真羨慕在工地啃著饅頭笑得樂呵呵的農民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一個實習生翻看著他手機里的短信向我求證:記者有這么可憐嗎?我一直很從容很自信,可在這家報社工作不到半年,竟然變得敏感而猥瑣。在這個上千人的報業集團大院里,可怕的事情太多太多,怕冒犯領導、怕稿子出錯、怕編輯斃稿、怕開會遲到……畢竟啊,那個“洗腦”專家的話是有道理的——“你什么都不是”。可是,我是什么呢?我工作的全部就是按照報紙的風格、欄目的要求、編輯的意圖,在“規定的動作”里,不厭其煩地進行四季輪回宣傳。
我努力盡著自己的本分:為避免蹭紅包的嫌疑,我一見到有同事在產品新聞發布現場,就抽身而去。為調查民間文化保護現狀,我一周去了十一個不同地區的鄉鎮。采訪農村基層典型人物,我從不坐在賓館里修改宣傳部門提供的事跡材料,堅持實地采訪。我沒有新聞理想,也不是刻意堅守所謂記者的基本良知和道德底線,只是從一位新聞“民工”的角度,以誠實的勞動維護著我的既有現狀。
幾年的記者生涯讓我徹底對這份職業失望。我決定去讀博,以一種“回爐再學習”的方式,作別曾經讓我夢想、興奮、傷痛、沮喪、迷惘的職業。一位同事在我的采訪本上留下一句話跟我告別:“你是弱者,因為你是記者;你同情弱者,所以你逃避記者。”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