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人過三十,時間就會像馬挨了鞭子一樣跑,何況我已經四十,似乎就是幾個人惡搞了一把,一年就過去了。如果要尋找一個年度主題詞,我能夠找到的就是惡搞。這一年從惡搞走紅開始,到不許惡搞而終。
這當然只是我的一種想法。換了別人,可能會為這一年找到別的主題詞,例如紀念,例如青藏鐵路,例如水旱,例如陳良宇,例如朝鮮核試等等,還有人可能會說這一年的主題詞乃是和諧。這表明不同的人對世相的感覺能夠呈現很不相同的印象。
簡單看來,這些各不相同的印象構成了一種紛紛擾擾的狀態。但這些不同的印象,是心靈世界豐富性的一個證明,也是大腦活力的一個證明,終究而言,大家會喜歡這種看上去有些紛擾的狀態,而不會喜歡每個人的年度總結像聽了命令似的整齊一律。是的,沒有人愿意整齊劃一,哪怕只是外在的整齊劃一。比如穿衣只是外表,你仍然要告別“藍螞蟻時代”,另外,縱使衣服不代表思想,“藍螞蟻”也不能說只是單調一點,而是代表著思維的齊一。
文章亦然。
2003年編輯年選時,我思考過時評興盛狀態下的雜文寫作,那時,我較多地考慮到“據報載”寫作對寫作與真實感受造成的割裂,寫作的時間競賽所造成的思維淺表化,以及言說過程中對許可限度的內在認同所造成的意志服從。現在,這些問題依然存在于漫天飛舞的時評文章之中,不同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已經開始厭煩時評在形式上的整齊劃一了。
毫不夸張地說,言論界的寫作狀態正在呈現電子復制時代的數字工業特性。常見的情況是,一篇文章被大量拷貝,通過電子信件郵發到幾乎每一個編輯的信箱,這為閱讀的“共享化”提供了堅實的基礎。當一個讀者打開每天的報紙時,不管他生活在哪個地方,他閱讀著與另一個城市、另一份報紙的讀者同樣的文章。
文章的似曾相識,不僅由電子群發的通訊方式來保證,而且由議題高度消費化得以加強。新聞越來越成為一種消費品,時評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消費。當第一天的新聞被生產出來時,時評作為消費的再生產方式加入了第二天的報紙,一個新聞的消費周期是一天,一個時評的存活周期也是一天。這使得不同的作者不約而同地奔向同一條新聞,同一天的報紙上可以有很多的作者,但議論的事情則只有最熱門的幾件。
工業需要標準化,寫作工業也呈現標準化特征。一篇標準的時評,辨識性特征首先在于那種被確認為屬于時評的語言方式,語言的個人特性成為不需要,甚至被認為是必須剔除的有害因素。語言方式的規范化,使得時評寫作像工廠加工一樣變得簡易快速。
更根本的復制發生在思想層面。理性與建設性的主張越來越被理解為具有科學性,時評作者越來越希望以一種專家的姿態來談論事物,思想復制的原件務必來自法學和經濟學,“帕累托改進”之類的概念術語是必須要有的。因此,時評越來越以某種類似于“以案講法”式的仿學術短論面目出現。
雜文永遠應當是一種“手寫文體”。
這里所說的手寫,不是指一種書寫方式,而是指一種寫作態度。作為一種書寫方式,手寫正在經歷刻寫曾經的命運。在刻寫時代,記錄是一種艱巨的工作,寫作因而是一種文字的錘煉。與計算機取代紙筆一樣,書寫時代的來臨同樣源于一場技術革命,軟質記錄材料的出現使得書寫不再是一場體力勞動,為寫作成為一種個性記錄提供了基礎。在復制時代,搜索、拷貝、剪切與粘貼成為文字工作者的基本動作,瀏覽成了閱讀的基本方式,拼貼與寫作的界線正在模糊。
雜文應當抗拒復制。這不意味著要拒絕某種技術,而是要抗拒那種在復制動作后面所體現的整齊化、工業化、批量化行為。人以個體的方式感受世界,共性也是存在于個性之中,標準化的消費活動,本身是自我被某種外在的事物所置換,精神的標準化消費更是對自我的放棄。拒絕復制,就是堅持個性,就是堅持心靈。雜文應該是一種“手寫文體”,就是讓雜文成為“我手寫我心”的記錄。如果心靈不是復制的產物,雜文也不應是復制的產物。
雜文應當抗拒復制,不是為著“文學味”,不是為著“文字耐讀”,而是為著在復制與標準化生產的時代保持應有的感應能力。思想的復制使個體喪失體悟、覺察和自我審驗,把個體變成一種無須對心靈負責的容器,以裝載各種名人名言或學術理論為榮。雜文是感應的神經,是個體作為社會人感應世界的產物,雜文的歌哭與呼號來自于個體作為社會人的感受,而復制只會導致寫作的均一化與扁平化,它將個體的感受、歌哭與呼號從寫作中卸載,而代之以精神上的照本宣科,看似不偏不倚、允執厥中,實則去除心性、銷蝕靈魂。
雜文抗拒復制,回歸心靈,昭明個性,不是要把雜文變成私我的宣泄手段,不是要變雜文為“私人寫作”。人在公共生活中的處境永遠是雜文的焦點,但如果復制成為雜文的要義,所謂關注公共生活也將只是關注某種虛擬現實,正如抽掉具體的個人,“人民大眾”也往往變成一個好用的標簽。
世界是豐富的,人是豐富的,精神是豐富的,思想是豐富的,表達也應是豐富的。復制卻是單調的。“表達效率”是一個需要分析的概念,表達效率并不等同于句式的明確性,不等于標準化言說方式的推廣活動。表達效率與表達者與接受者有關,對一個意思的表達是否明確,對接受者能否明確地理解這個意思是重要的,但即使如此,仍然不能認為越規范越好,否則我們就不應該有科學論文以外的任何文體。另一方面,當表達面臨種種非個人能力方面的障礙時,尋求表達本身就是具有意義的,或者說在這種情況下,突破表達障礙本身就是可實現的最高效率,這種表達可能是不明確的、雙關的、隱喻式的、反諷的。
在編選這本年選的過程中,我感受到眾多作者在文體上、思想上抗拒復制的努力,并盡量把他們的努力呈現給讀者。每年編輯雜文年選時,我都會推薦幾位尚未被讀者充分認識但展示了鮮明個性的雜文家。這次我要推薦的是魏得勝、馮磊和陳倉。魏得勝的作品書卷氣濃厚,在歷史與現實間涉流穿隧,見解精到,如有神會。馮磊作品氣質溫和,判斷堅定,表達洗煉,價值明確,有一擊而中、飄然遠引的神采。陳倉的作品營造上變化豐富,但仍顯出篤實熱忱的本質。
【選自劉洪波選編《2006年中國雜文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版】
題圖/麥赫拉比(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