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做這樣一個稀世之寶

林語堂

瑪麗、興哥：

恭喜!今天兄弟想借這個婚禮的盛會，同你們談談常人所不肯談的關于結婚生活的一點常識。婚姻生活，如渡大海，而你們倆一向都不是舵工，不會有半點航海的經驗。這一片汪洋，雖不一定是苦海，但頗似宦海、欲海，有苦也有樂，風波是一定有的。如果你們還在做夢，只想一帆風順，以為婚姻只有甜味，沒有苦味，請你們快點打破這個迷夢。

你們那些情書，大可以焚掉了。過了些時候，你們自己也不要看，除非那情書中除了你們倆互相捧場的話以外，還有別種意味。假如這情書中記載了兩人的一段奮斗，交換兩人對人生、對時事的意見，那是要保存的。但是書信中只有你叫我心肝我叫你肉，你稱我才郎我稱你佳人這一套癡話，過了十年，你自己看看，才要傷心。興哥，你別哄自己。瑪麗并不是小天使，她只是很可愛、很活潑的一個女子，她有的是幽默，是毅力，能幫你經過人生的種種磨練。她也算漂亮，但是你不久就會發現別人的太太更加漂亮。但是如果她單是漂亮，別無所長，那你須替她禱告。《雨花》不是曾經登過一段故事嗎?有青年在霞飛路上看見前面一個艷若神仙的女子同一男人走路，就低聲發感慨說：“討了這樣一個麗人做太太，不知要怎樣快活得像神仙似的!”碰巧那位男子聽到這句話，回頭對青年說：“那個女人并不是麗人，她是我的太太。我已經討了她十年，但此刻仍舊在人世間，并沒有成仙。”

不，興哥，女人的美不是在臉孔上，是在姿態上。姿態是活的，臉孔是死的。姿態猶不足，姿態只是心靈的表現，美是在心靈上的。有哪樣慧心，必有哪樣姿態。瑪麗是美的，但是她的美，你一時還看不到。過幾年，等到你失敗了，而她還鼓勵你；你遭誣陷了，而她還相信你，那時她的笑是真正美的。不但她的笑，連她的怒也是美的。當她雙眉倒豎，杏眼圓睜，把那一群平素往來、此刻輕信他人誣陷你的朋友一起趕出門去，是的，那時你才知道她的美。再過幾年，等她替你養一兩個小孩，看她抱著小孩喂奶，分娩后的容光煥發，又添幾筆母愛的溫柔，那時你才知道她在婚前的美是不成熟的、不豐富的、欠內容的。再過幾年，你看到她的犧牲、溫柔、諒解、操持、忍耐，頭上已露了幾絲白發，那時，你要稱她為安琪兒，是可以的。

我已經說了一大堆話，浪費你們寶貴歡樂的時間。但是對你——瑪麗，我還要說一句。你以為嫁了興哥，你就可以整個占有他了?你試試看吧。假如興哥是個好男子，有作為、有才干、有自重心——這是成功必要的條件——他必不會全盤為你所占有。我的意思是說，女子不應該圖占丈夫十成的身體。假定興哥十成中有七成屬于你，三成屬于他的朋友、他的志趣、他的書籍、他的事業，你就得謝天謝地了。你也不可太看輕興哥，以為他還得拉著你的裙帶走路。他若真這樣無用，這樣靠不住，一刻不可放松，你簡直不必嫁給他了。瑪麗，我知道你很明理，你也不要看輕自己，你做興哥的塾師、獄卒，仍舊有可吸引他的力量，有可得他敬重的人格。你也可以給他一點自由、一點人格。到了那個時候，他真要珍惜你如同一顆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之寶，好像沒有像你這樣一位徹底了解他的夫人，他就活不下去。世上這樣的稀世之寶本來不多。所以，瑪麗，我勸你做這樣一個稀世之寶。

[原載2007年第13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