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痛良藥

張麗鈞

一個早年同事的丈夫患了惡性腫瘤，我聽說后便打電話給她，表示要去探視。她聽后十分緊張地問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還有誰知道了這件事?你千萬別來!我們家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丈夫的病情。他的父母，我們的兒子，誰都不知道他得的是那個病。從最早懷疑，到確診，到手術，都是我一個人在忙前忙后。我不敢告訴我丈夫，他心眼兒特別小。我怕他知道了撐不住；我也不敢告訴我兒子，他正上高三，要是知道了他爸得了那個病，他學習肯定會受影響；我更不敢告訴我公公婆婆，兩個人都七十多歲了，渾身都是病，要是知道他們兒子得了……那個病，那還不要了老兩口的命?……我也不讓任何朋友來探視，我擔心會有人一不留神說走了嘴——請你理解。”

我問她：“那你就這么苦著自己了?你不想讓任何人分擔是嗎?你不怕：落埋怨?不怕一旦家人明白了真相，說你剝奪了他們盡力的機會?你怎么面對他們日后想彌補卻已永遠錯過的那份痛苦?你真的不想知道你丈夫在得知他大限將到時最想抓緊時間做些什么?還有，你不覺得有人是真心想為你分憂、想和你共同面對嗎?”

她在電話那頭表哀地哭起來。末了她說：“我想不了那么多!我只是想豁出去我一個人算了!”

我不知道接下去該怎樣勸她了。她那么好，把那么沉重的擔子不由分說就扛起來了。真叫人欽佩。但是，我為她把家人想得那么脆弱感到遺憾，也為她把朋友想得那么糟糕感到遺憾。

想起了已去世的美國總統羅納德·里根。在被確診罹患“早老性癡呆癥”之后：這位曾在銀幕上、公眾中有著良好形象的總統大人居然急切地將自己不體面的病張揚了出去。他撰寫了《致全國同胞的公開信》，告訴全國人民，他成了數百萬美國早老性癡呆癥患者之一。在這封信中，里根總統提到了她的夫人南希患乳腺癌、他本人做了腫瘤切除手術之后。他們都及時公開宣布了自己的病情，結果是大大提高了公眾的警惕性，許多人都去做了檢查，不少患者得以較早發現、較早治療。里根總統在公開信的末尾這樣寫道：“當上帝不論什么時候召喚我歸去之時，我將懷著對我們祖國的無限熱愛和對未來的永遠樂觀而離開人世。現在我開始走上了生命日衰的途程。但美國的前途是無限光明的。謝謝，我的朋友們。愿上帝賜福于你們。”

“人有病。天知否?”天不知人厭惡疾病，把病痛強加給了無辜的人。這份推不掉的禮物，檢測著世態的炎涼、人心的冷暖，也將人對愛與責任的理解以及對他人的信任抑或防范來了個大曝光。

我想，我那個同事心里一定裝了很多的愛。從她的語氣中，我聽出了她對丈夫“那個病”的極度恐懼，但是，愛讓她戰勝了恐懼。愛讓她毅然決定要將隱瞞進行到底。她的愛，是拋卻他人準信自我的愛。她有一種致命的隱憂。她幾乎認定了丈夫的病多一個人知道就會多裂變出一種不幸。很顯然，她的愛里有一種極濃重的悲劇色彩。

里根心里也裝滿了愛，所不同的是，他的愛是基于對別人的信任，他相信他和南希的病多一個人知道他們就能夠多卸掉一份痛苦。甚至，他們還指望著發揮自己疾病的潛在價值——喚醒更多的人對疾病提高警惕，努力去親近健康。“我打算多享受些野外生活的樂趣并與我的朋友和支持者們保持聯系”，這，就是這位政壇強人在得知自己大限將至時的最大心愿。面對這坦陳的·心愿，沒有人會不樂于成全。

——不管出于怎樣的理由，我都不愿意看到上帝懲罰一個人獨自去默默承受那病痛來襲時的悲苦。

[原載2007年4月(上)《深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