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圓攏子

劉心武

我家暖氣管漏水。給物業打電話，很快秦師傅就來給修理。我給他倒好熱茶，就去繼續忙自己的事。需要把一篇材料打印出來，可是，打到一半，墨盒沒墨了。我去跟秦師傅說，要給墨盒充墨，小區外頭超市里就有這個業務，很方便，我去去就來。秦師傅說：“您家現在就您一個人，您走了，我待在這里不合適，咱們一起出去，您鎖上門，我在外頭等您。”我笑說：“秦師傅，你在物業這么久了，我家麻煩你也不止一回了，我信得過你。”說著，我就拿著墨盒出了家門，泰師傅還是跟著我出來了，還讓我把門鎖好，我就說：“你這人怎么這么矯情?”也沒把門合上，就往樓下走。沒想到先聽到哐當一聲響，緊接著是秦師傅追著往我耳朵里灌過來的話音：“我把您家的防盜門撞上了啊!”

灌完墨盒回來，只見秦師傅倚在我家單元門外的樓梯欄桿上，倆手指頭交錯，掰得骨節咔啦咔啦響。我用鑰匙打開防盜門，他隨我進了屋。我去安裝好墨盒，繼續打印材料。

我把自己的事忙完了，秦師傅的活兒還沒收尾，我就走過去給他換熱荼，跟他說話。我幫他解釋說：“是了，是了，電視里的法制節目，天天講些刑事案件，你是讓我提高警惕。雖然你是好人，可是照我這么松心，指不定哪天就會碰上個壞蛋，吃個大虧。”

秦師傅干完了活，坐下來喝茶，跟我聊天。他說，那還是他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主任是個女的，那時候挺年輕，住在學校宿舍里，有一套理發的工具，義務給班上的學生理發。當然，不是所有的同學都去找她理發，但是，像他那樣家里經濟不富裕的孩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求她給理發。后來，村里大多數人家都脫貧了，同學們也逐漸習一慣花錢理發了，只有他和另外幾個學生，上到五年級了，那女老師也不再是自己那個班的班主任了，還去讓她給理發。有一天，他又去麻煩她理發，那天，老師最后用一個小圓攏子——南方人叫梳子、北方人叫攏子，給他梳順頭發。那時候他們那個村子剛剛開化，那樣半透明的，紅得跟紅蘿卜、紅櫻桃、西紅柿都不一樣的，怪怪的、圓圓的立體塑料攏子，讓他大開眼界，以致老師給他梳過一遍以后，他求老師再給他梳一遍，老師就再梳，他就快活得咯咯地笑個不停。

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事。那老師找到他問，是不是拿了那個小圓攏子。老師的表情，現在想起來，很柔和，似乎即使是他偷拿了，只要承認，還回去，也就算了。他說沒拿。老師也就沒有再盤問。過了許多天，他的頭發又長又亂。他媽媽問他：“你們老師，不給你理發了嗎?”他“唔”了一聲。媽媽就說：“也是，現在咱們理得起發了。”就給了他錢，讓他去理發館理發。他拿了錢，并沒去理發館。于是有一天，那女老師在操場便上叫住他——那時候那老師已經不教他所在的那個班的課了——問他：“你怎么不找我理發了呀?”他嘴上說：“不用了，我媽說我該花錢去理發了。”心里卻在嘀咕：“我還能去嗎?趕明兒您理發推子沒了，也來問我嗎?”

聽到這里，我說：“好啦好啦，幫你往下講吧，又過了些時候，那女老師自己把那小圓攏子找著啦，對吧?”

秦師傅說：“不對。”他告訴我，那女老師后來結婚，搬出學校去住了。等他上初一的時候，那個女老師已經跟她的愛人到外省去了。他后來聽說，那個小圓攏子，是那女老師的愛人當年追求她的時候。送給她的一件禮物。后來大家的生活都多少有了一些提高，塑料立體攏子，算得上什么稀罕玩意兒呢?就是他家，后來也拆了舊房子，蓋起兩層的小樓來。拆舊房子的時候，也必然要淘汰一批舊家具——那時候他即將初中畢業——他驚訝地發現，在他家一只破舊的木板箱里，出現了那個小圓攏子，紅得奇怪的、半透明的、塑料立體攏子……

驚心動魄。這是我當時的感受。

秦師傅告別許久了，我還默坐在那里沉思：誠信、人性、防范、契約……

[選自《百度·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