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看電影

賓　煒

黃芳離婚半年后，熱心的姑姑給她介紹了一個名叫古鐘的男人，聽起來還不錯：四十歲，是個公務員，前妻三年前去世，沒有孩子。

見了面，黃芳的感覺也挺好，古鐘長相白凈，待人熱情。古鐘還說他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善良、樂觀、用情專一。認識幾天后，兩人第一次約會，在街上走著走著，經過一家電影院，古鐘突然停下腳步，問：“你喜歡看電影嗎？我們進去看場電影吧？”

黃芳本來并不想看電影，可覺得這是人家第一次邀請，也就點頭同意了。古鐘馬上興沖沖地買了兩張電影票，進去一看，里面空蕩蕩的沒幾個人，電影剛好開始，放的是一部老掉牙的愛情片。

坐下剛看了個片頭，黃芳就覺得索然無味了，不過畢竟是剛認識，也抹不下臉提走，只好耐著性子往下看。古鐘倒是顯得興致勃勃，兩只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電影屏幕，就像從沒看過電影的小孩。

這部電影的情節老得掉牙：一次美麗的邂逅，男孩與女孩相識了，戀愛了，然后不出意料地產生了誤會，激烈地大吵一場，不歡而散……

可就是這樣的故事，古鐘也看得津津有味，當電影演到女孩當眾給男孩一巴掌的時候，他不禁哎呀叫了一聲，居然完全陷入了劇情之中。突然，他用手肘捅了捅黃芳的手臂，低聲說道：“現在，男孩晚上去找女孩解釋了，可是，女孩已經睡了……”

黃芳一愣，說真的，她雖然兩眼盯著屏幕，可什么都沒看進去。定睛一瞧，原來電影正好演到這個情節。她嘴上嗯了一句，心想：你看你的，跟我說干嗎呢？

古鐘兩眼盯著前面，繼續輕聲說道：“女孩好像在生男孩的氣呢，就是不開門。男孩只好在門外打電話給女孩解釋，很焦急的樣子，哎呀，這是個誤會，可女孩就是蒙在鼓里。”

黃芳不禁皺了一下眉：這人咋這么多嘴？扭頭看了他一眼，古鐘可不管她愛不愛聽，仍然說個不停：“哦，原來是女孩的情敵要拆散他們，故意給他們制造了一個誤會……男孩在門外說得滿頭大汗，女孩還是不相信他……男孩沒辦法，把電話掛了，轉身要走了……還好，女孩終于還是相信了他，把門打開了，男孩聽見開門聲，又驚又喜回過頭來……”

黃芳有點不高興了：這個男人實在太嗦了，婆婆媽媽，像個長舌婦。她不禁連連拿眼去瞪他，嘴里還使勁咳了幾下。可古鐘沒有察覺到，電影演到哪，他依然津津樂道地說到哪。

黃芳實在忍不住了，沒好氣地說了句：“我自己會看！”

古鐘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趕緊閉上了嘴巴。

過了一會兒，電影演到了男孩被查出患了絕癥，古鐘看著看著，老毛病又犯了，又說開了：“男孩躺在病床上，臉色很白，身子十分虛弱，他叫女孩忘記他，重新去尋找幸福……女孩沒有說話，一直在低頭哭泣，唉……她該怎么辦呢？”

黃芳忍無可忍，突然站了起來：“對不起，我想上廁所！”

“哦，上廁所呀！”古鐘立即也站了起來，“我陪你去！”說著，拉住了她的手。

黃芳生氣地甩開他的手，提高了聲音：“不用，我自己會去！”

“哦……對，你自己會去……”古鐘張著嘴巴，一臉的尷尬。

黃芳沒理他，快步走出影院，廁所也沒去，徑直回了家。

過了十來分鐘，古鐘打來電話，有點緊張地問：“你在哪兒呀？我到處找不見你！”

“我已經回家了！”黃芳不高興地說道，“我看我們并不合適，以后請你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請、請聽我解釋……”

沒等他說完，黃芳就重重地一摁開關鍵，把手機關了。第二天，她找到姑姑，要她把親事推掉。姑姑朝她瞪起了眼：“哎呀，這么好的男人，你都不愿意，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黃芳一撇嘴：“好什么呀，嗦嗦，像個女人！”她把看電影的事一說，姑姑也樂了，笑著說：“嗦是嗦了點，不過這也才像個好男人呀！”

經不住姑姑好言相勸，黃芳只好答應，再繼續交往一段時間看看。

這天，黃芳上班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傷到了一只胳膊，眼睛也受到了一點傷，做了個小手術。

從手術室出來，黃芳的眼睛蒙了紗布，加上手又有傷，就只能整天躺在病床上，她心情十分郁悶。

這天，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突然她聽到有個人走了進來，接著響起了一個男人輕柔的問候：“黃芳，你好點了嗎？”

黃芳聽出來是古鐘的聲音，心里一下就煩了，就不冷不熱地應了句。古鐘走到床前，屁股還沒碰到凳子，就一個勁地問寒問暖，問長問短，那股熱乎勁真讓人受不了。黃芳也懶得說話，不管他問啥，只是嗯一聲。

過了會兒，她想坐起身子，沒想到手碰到旁邊的桌子，乒乒乓乓掉了幾樣東西下來。古鐘忙道：“哎呀，你別動，想要什么，告訴我，我拿給你！”一邊快手快腳把東西撿起來。

黃芳沒好氣地說：“我只想坐一下！”

古鐘說：“你千萬別亂動，你手上還打著吊針呢，現在還有小半瓶藥水。床左邊是個窗戶，現在外面陽光很好。你右邊有個小桌子，上面放有兩瓶藥水，幾個小藥盒，口盅放在桌子邊上，往里邊是個花瓶。拖鞋擺在你右邊的床底下，坐起來剛好穿得著，往左走三步，再往前走十步左右，右邊就是衛生間……”

聽著他滔滔不絕說個不停，黃芳不勝其煩，忍不住冷冷地打斷他：“謝謝你的好意，可是，作為一個男人，你不覺得自己太嗦了嗎？”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古鐘自嘲地笑了笑：“對不起……你眼睛不方便嘛，我這個人，只有這個優點，就是不怕麻煩！”

黃芳一下子無言以對，突然從心底涌起一陣感動：雖說這個男人挺讓人煩，可心地善良，待自己也真是好。這么一想，她倒有些過意不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古鐘突然提出要帶她去一個地方玩玩。黃芳在床上悶了幾天，也想出去散散心，就同意了。

古鐘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帶著她出了病房，叫了一輛出租車坐了進去。黃芳問他帶自己去哪兒，古鐘卻賣起了關子，只說到了就知道了。

下了車，古鐘又牽著她走，似乎走進了一間大屋子，然后，兩人并排坐在了椅子上。黃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又是電影院！這個男人真是太讓人難以理解了！黃芳又好氣又好笑：“原來你讓我陪你看電影呀！”

“噓—”古鐘一本正經地說道，“別說話，電影開始了！”

這時，黃芳感覺到古鐘的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同時在她耳邊輕聲說了起來：“屏幕上打出了片名，四個字，愛的滋味……”

黃芳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句。

“故事開始了，大街上人來人往……鏡頭對準了一個腳步匆匆的女孩。她很漂亮，穿著白色的裙子、高跟鞋，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看樣子，應該是在公司里工作的……”

不知咋的，黃芳這時一點兒也不覺得耳邊的聲音煩了，心里是一陣陣的感動和寬慰。聽著聽著，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愛人……是怎么去世的？”

“車禍……”古鐘的語氣一下沉重起來，連嘆了幾口氣，“都怪我，是我沒照顧好她！”

黃芳的心狂跳起來：“她、她眼睛看不見嗎？”

“她十多年前，眼睛就看不見了。”古鐘緩緩說道，“我曾經說過，要給她當一輩子的眼睛，可是……”

黃芳飛快地打斷他：“她喜歡看電影嗎？”

古鐘說：“對啊，她最喜歡看電影。我今天就是想跟你解釋一下那天的事，不知怎的，我忘了坐在身邊的人是你，就把你當成她了。因為她看不見，以前每次看電影，都是我給她講解電影畫面的……”

黃芳怔怔地坐著，眼淚默默地淌了下來。

在古鐘的講解下，黃芳“看”完了這場電影，而且她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看得清楚。電影院里的人都走光了，他們還靜靜地坐在座位上。

過了許久，古鐘輕聲問：“你能接受我這個嗦的男人嗎？”

黃芳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輕輕地搖搖頭：“不，因為我不配！”

幾天后，黃芳一個人走到一幢老房子前，這是她曾經生活過七年的家。現在，里面只住著一個沒有腿的男人—三年前在一次車禍中，他失去了雙腿，兩年后，他們離了婚。

黃芳在門外徘徊了好久，終于抬腿走了進去。她想好了，要給自己的愛人當一輩子的腿。

（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