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愿

安昌河

明代有座大寺廟叫報恩寺，藏于深山，宏偉壯麗，古柏掩映，本是誦經參謁的好佛地，但到了清乾隆年間，原本香火鼎盛的寺廟，突然間變得冷寂消停，成了一個沒和尚的寺廟，究其緣由，是因為有人許下了一個“血愿”……

1. 血銀

乾隆五十五年春的一個傍晚，報恩寺方丈三德大師正在禪房靜心品嘗好友“茶翁”贈送的巖茶，突然接到在前院值守的小和尚的稟報，說佛龕前又出現了幾錠沾滿鮮血的白銀。

三德大師一聽，倒吸了口涼氣，因為這已經是在寺廟的佛龕前第二次發現鮮血淋漓的白銀了。

三德大師召集眾僧，將那些白銀捧到他們面前。白銀是成色很好的紋銀，每錠五兩，只是在這些白銀上面沾滿了鮮血。

大家看著這些鮮血淋漓的白銀，個個面面相覷。

三德大師環視大家一眼，問道：“誰能猜得到為何有人要用這血銀來供佛？”

一個和尚說：“方丈莫要緊張，我佛慈悲，靈驗無比，這多半是那施主感念佛恩，所以才把銀子涂上鮮血，敬奉我佛，以表虔誠……”

“怕是不至于這般簡單啊！”三德大師嘆息一聲，揮揮手，叫他們各自散去了。

入夜，三德大師在佛堂誦念了一夜的經文，祈求佛祖護佑那敬奉血銀的施主和眾生平安，永保寺廟香火鼎盛……

第二天一大早，三德大師的好友“茶翁”拎著一只竹筒，笑呵呵的，一進寺廟就問三德老和尚哪里去了。有人指了指佛堂，說三德大師正在念佛誦經。

“這大清早的，不睡覺，不喝茶，念什么佛誦什么經啊！”茶翁邊走邊喊，“三德，三德，看我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來了！”

原來是巖茶。這種茶出自千年老茶樹，老樹嫩芽，不僅耐泡，而且葉形完整，湯水清澈，茶味淡雅，猶如深山幽蘭，午夜清風，但是這種巖茶卻不好求得，因為老茶樹往往是生長在懸崖峭壁上，要采茶就得爬上懸崖峭壁，稍有不慎就會掉下萬丈深淵。

因此人們常以“巖茶一盞白銀一萬”來形容巖茶的珍貴。

茶翁是唯一不把這茶當回事的人。

據說茶翁是遠游至此的高士，就是因為貪戀這里的巖茶，才在這里駐足久居。

每年開春，茶翁就上山，攀上懸崖峭壁去采摘那些剛剛出葉的嫩茶，然后親手焙制。茶翁并不獨享美味，不過這天下能吃到他的茶的，唯有三德大師，因為茶翁最喜歡聽三德大師講禪。

看到茶翁來了，三德大師輕嘆一聲，拿出那幾錠沾滿鮮血的白銀，對茶翁說，自從看見這幾錠血銀后，自己就有一種不祥的預兆，感覺要有大禍降臨了。

茶翁安慰道：“所謂大禍，莫過于生死。你既一心向佛，還有什么看不開的，還有什么畏懼的？”三德大師慘然一笑。

這天午后，三德大師突然接報，說在大雄寶殿發現了一個可疑人物。

那可疑人物是個老頭，骨瘦如柴，神情枯槁，他長跪佛龕前，雙手合十，雙目緊閉，但是那眼淚卻漫涌而出。老頭雙唇嚅動，無聲地祈禱著。

許久，老頭倚著腳下雙拐，艱難起身，只見他從懷中摸出兩錠紅彤彤的東西，放在佛龕前，再次跪下，再次雙手合十，落淚，祈禱……茶翁正要上前，被三德大師攔住了。只見老頭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往門外走，沒走兩步，就轟然倒地。

茶翁和幾個和尚慌忙上前去將老頭扶起來，但是老頭已經昏厥。在三德大師的指揮下，他們把老頭抬進禪房。

三德大師在替老頭把脈時，發現他胸前衣衫竟有鮮血滲出，扯開衣衫一看，不禁大駭。原來老頭胸口有一道長長的創口，深得就如同溝壑，似乎都可以看見下面的骨頭和骨頭下面跳動的心臟。

茶翁見狀，急切地問道：“他還有救嗎？”

三德大師搖搖頭，悄聲告訴茶翁，老頭這傷口差不多已將他身上的血液流盡了，他只怕活不長久，怕連三個時辰也熬不過去了。

“是誰造成他這般傷勢的？他為何連性命都不顧要來拜佛……”茶翁連著提了一大堆問題。

三德大師看了看茶翁，緩緩說道：“倘若他能醒來，還能開口言語，一切就都解得開了。”

2. 血債

半個時辰后，老頭醒了過來，但已奄奄一息。

面對三德大師和茶翁關切的目光，老頭講了自己的遭遇：老頭姓李，家住距此三百里地的安州城，以榨油為生，人稱他為老油匠。

老油匠中年喪妻，膝下有三個兒子，老油匠和他的兒子們辛勤勞作，奉公守法，日子過得也還殷實富足。

大兒子二兒子早已娶妻生子，三兒子也找到了稱心的老婆，閨名雨娘。

雨娘不僅漂亮，而且溫柔善良，對公公孝敬有加，待哥嫂溫順得禮，和丈夫更是恩恩愛愛。

這樣一個漂亮賢淑的好兒媳，卻讓老油匠老是覺得心里惶惶的，擔心有一天會突然禍從天降。老油匠告誡兒子們做事不準張揚，說話要低聲，走路要慢行，穿衣要破爛，盡量要卑微不顯眼，以免遭人家嫉妒，暗生事端。

可事情還是發生了。這天是龍舟節，雨娘在家中坐不住了，一再央求丈夫帶她出去玩耍，于是他倆偷偷地溜出了門。

等老油匠發現雨娘和三兒子不見了，他叫聲不好，趕緊讓大兒子二兒子出去尋找。

沒過多久，大兒子和二兒子帶著雨娘哭哭啼啼回來了，說三弟被官府抓了，罪名是“通匪”。還沒等大兒子他們把話說清楚，突然沖進來一隊官兵，將這兩個兒子也抓了，說他們三弟已經招供，這通匪的事，他的大哥和二哥也有份。

不到兩個時辰，老油匠三個兒子都身陷囹圄。這通匪罪可不是小罪名，是要殺頭的。

看著三個兒媳哭得死去活來，老油匠不禁悲嘆起來。過了一陣，他要大兒媳和二兒媳都退下，他有話跟三兒媳雨娘說。

“今日之禍，皆由你起。”老油匠的話將雨娘嚇了一跳。老油匠揩了把淚水，接著說道，“怪只怪這世道紛亂，怪只怪你啊……雨娘，怪只怪你美貌如花……”

“是不是只有我才能救出他們？”雨娘似有所悟。老油匠痛苦地閉上眼睛，點點頭。

雨娘叫來轎子在門口候著，自己默默地回到房中，梳洗一番，打扮一番，然后乘上轎子。

轎子將雨娘抬到知府官邸，叫人通報說有人求見。

這知府生得獐頭鼠目，一肚子的壞水。知府聽說前來求見者是個美貌女子，不覺暗自得意，連忙起身前迎。

見了知府，雨娘連忙下跪，求他放過自己的丈夫和丈夫的兩個胞兄。知府忙上前攙扶起雨娘，摟在懷中說：“小娘子莫要多禮。今日龍舟賽上見了小娘子，真個叫本官心旌搖曳，不能自已，恨不得立即抱著小娘子一親芳澤。咳，奈何為人父母官，不敢任性，只得出此下策。好在小娘子聰慧過人，識得本官一片苦心，否則，真叫本官心碎了。”

第二天早晨，雨娘才回到家中，過了一陣，三兒子和他的兩個哥哥也回到家中。雖然都是遍體鱗傷，卻還歡聲笑語，說那知府親自向他們道了歉，說抓錯人了，此外，還賠償了他們紋銀三十兩。三兒子高興地叫著雨娘，剛推開房門，卻見雨娘懸在梁上，等他們七手八腳抱下來，雨娘已氣絕多時。

三兒子得知原由后，大叫一聲，抓起一把菜刀就往知府官邸跑，等到他兩個哥哥趕到，見三弟已被打得血肉飛濺，兩個哥哥哪里見得這慘狀，連忙上前想要救出弟弟，知府喝令衙役們將他倆也一并以匪徒論處，亂棍打死。

拼著最后一口氣，三兄弟爬到一起，抱成一團……在他們身后，是長長的寬寬的三道血印。后來要將他們入殮，奈何怎么也分不開。

葬了三個兒子和雨娘，老油匠帶著兩個兒媳和兩個孫兒踏上報仇雪冤的告狀之路。 誰知剛到衙門口，就從旁邊竄出幾個蒙面持刀的漢子，撲向他們，兩個孫兒被當場砍死，兩個兒媳拼死抱住行兇者的腿，老油匠這才得以逃脫……

老油匠說完，渾身哆嗦，縮成一團。他說，官府信不過，他只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給菩薩，于是他變賣了所有房產，然后帶著銀子來到報恩寺，因為聽說這里的菩薩最為靈驗。

“我把銀子在仇人給我留下的傷口里涂上鮮血，敬奉給菩薩，祈求菩薩睜開法眼，為我一家遭受的滅門慘禍申冤雪恨，懲治那兇狠惡毒之徒……”想起一家老小的慘死，老油匠頓覺悲憤難忍，圓瞪雙眼，含恨而去。

3. 血案

看著老油匠死不瞑目的樣子，圍觀的和尚們無不痛感悲切，義憤填膺。三德大師伸手要撫上老油匠的眼睛，每一撫上，手一離開，那眼睛就又睜開了……

茶翁看著三德大師，說：“你得說句話，他的眼才合得上。”三德大師看著老油匠，幽幽地說：“老施主，你的祈愿菩薩都已聽見了。所謂地不納垢，天不藏奸，那兇狠惡毒之徒，菩薩自不會留他禍害人間！你只管放心去吧。”老油匠的眼睛慢慢合上了。見此情此景，茶翁不禁仰天長嘆。

入夜，三德大師率領眾弟子做了一場法會，超度被害死的老油匠一家人。法會完畢，眾弟子還不肯離去，紛紛于佛前禱告，祈求佛祖開法眼，懲治兇頑，還眾生一個清凈世界，禱告一直持續了七天。

就在第八天，從知府衙門傳來消息，知府一家被滅門！死者無一例外的都是喉管被撕裂，身上衣衫完整，他處并無傷痕，只是這些死的人個個神情恐怖，可能臨死前受了巨大的驚嚇。

究竟是誰有這么大的能耐，一夜之間輕而易舉地就殺掉這么多人，而且其中還有幾個武林高手。人們斷言，必定是佛祖在懲罰知府，為民申冤，為民除害。

一時間，報恩寺佛祖大顯神威的消息就像三月春風一樣，吹遍了所有可以到達的角落。這春風所到之處，民眾無不歡欣鼓舞，認為這下有給自己撐腰做主的了。

那些受過官府欺壓的，受過惡人迫害的，紛紛前往報恩寺，學著老油匠的做法，用鮮血涂抹銀子敬獻佛祖，祈求佛祖替自己主持公道，申冤報仇……果然，每次有人拿血銀來申冤，被告狀的官員、惡人們都被及時鏟除了。這一下，前來報恩寺求佛的人更多了。

這樣前前后后，知府、同知、通判……通共十八名官員，全被割了腦袋，一時間朝野震驚。

那些貪官污吏，那些為富不仁的，無不惶恐難安，而百姓們都歡欣雀躍，揚眉吐氣，都說天不藏奸，佛法無邊。

報恩寺里的和尚們，都為自己是報恩寺里的僧人感到驕傲，大家的功課做得勤了，禮佛也更加虔誠了。這本是好事，但是三德大師卻突然召集眾僧，要大家各自盡快散去，遠離報恩寺。

眾僧不解地問：“這是為何？”

三德大師焦急地說：“有大禍將降臨報恩寺，大家快快散去吧！”

眾僧說：“如真有大禍降臨，我等愿與寺廟共存亡！”

第二天一大早，和尚們早起做功課時，都感到奇怪：四周怎么如此清凈呢？平時廟里廟外，早就涌滿了前來爭著向菩薩敬奉頭香的信徒，但是今天，寺廟里里外外站滿的卻是持刀拿槍的官兵，將報恩寺圍了個水泄不通。

和尚們嚇得七魂悠悠，三魂渺渺，趕緊去向三德大師稟報。誰知道三德大師并不吃驚，慢條斯理地收拾著茶具。

率領官兵將報恩寺團團包圍的是刑部有名的劊子手秦天，別號叫“蓮花落”。

蓮花落，本是一種樂器，把三兩塊竹板系在一起，打擊時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這東西如果落在說唱藝人手里，就叫“竹板”，落在乞丐手里，才叫“蓮花落”，也特指乞丐們為了乞討，為了取悅人家而進行的一種說唱表演形式。

乞丐們時常在一個乞丐頭子的帶領下，來到有錢人家門口，排成一長溜，敲起蓮花落，唱起蓮花落：蓮花落，兩塊牌，這邊響，那邊來，見婆婆，心歡喜，子富貴，孫兒乖……

秦天原本就是個乞丐頭子，因為蓮花落敲得好，唱得好，所以人家就干脆叫他“蓮花落”。有一天刑部一個官員的母親做壽，秦天帶著一幫子乞丐前去乞討，唱起了蓮花落。唱的都是些吉慶好詞，聽得那官員的母親十分高興，把秦天叫到跟前賞賜，又見他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心生憐愛，于是就將秦天留在府中，每日給那官員的母親唱些蓮花落，逗她開心。

秦天是個有心眼的人，對那官員的母親伺候得十分殷勤，那官員的母親死后，秦天哭得比孝子孝孫還動情，那官員看了心生感動，就將秦天送進了刑部當差。

秦天在刑部當的是劊子手。別看他文文弱弱，不到兩年時間，秦天便成了“刑部第一刀”。就因為他肯下工夫，別的劊子手都是提著刀使蠻力，可他不，他弄了兩具尸骨，仔細研究了人的骨骼皮肉，從哪里下手最利落省勁，從哪里下手最叫死囚痛苦……由此秦天名聲大震。

有一年，朝廷抓了幾個“叛黨”，乾隆聽說了秦天的名聲，點他親自動刑，還要他玩點花樣，于是秦天上演了一場殺人好戲。

秦天先用銀針封閉了幾個“叛黨”的穴位，松了綁，那幾個“叛黨”竟然泥塑似的一動不能動，連聲也出不得。隨后，他用一把小小的柳葉尖刀，將那些“叛黨”的手腳一一卸掉，再將他們的心肝脾肺一一挖出來，像賣菜似的擺在他們面前。這些“叛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肢解，剝離……

更叫乾隆吃驚的是，刑場居然沒有看見一滴鮮血。乾隆大悅，稱秦天是“斯斯文文、干干凈凈殺人之人”，并賜“天下第一刀”的名號。

而此刻，秦天闖進茶房的時候，三德大師正在品茶。

“這可真是好茶啊！”秦天嗅著淡雅的茶香，說道，“我也是善飲之人，這般茶香，還是第一次聞到，怕不是凡品。”

三德大師微微一笑，說：“老和尚已給你準備了一盞，請！”秦天也不客氣，上前坐下，捧起茶盞，啜了一口，贊不絕口：“能品嘗到這樣的茶，大師真是太有口福了！”

三德大師說：“老和尚有一友，是制茶高手。這些茶，都是他不惜性命，從生長于懸崖峭壁上的千年老茶樹上摘取，然后以秘法制作而成的。平常他送老和尚茶，老和尚與他講佛……”

“我之所以好茶，緣起殺人。”秦天說，“每日殺人之后，我最愛清茶一壺，青葉綠水，可以讓眼前飛濺的血光頓成云煙。此番前來報恩寺，我可準備了一囊上等好茶！”聞聽此言，三德大師閉上雙眼，念了聲“阿彌陀佛”，不再言語。

秦天接著說：“有人說我的官印是鮮血凝結而成，這話不假。大師可想知道我最喜歡砍什么人的腦袋嗎？和尚！和尚的腦袋光光生生，沒有頭發滋擾，一刀下去，咔嚓……簡直爽利得很！”三德大師睜開雙眼，看著秦天，說：“毋跟老和尚打啞謎，此番前來，你究竟想要怎么樣？”

秦天一聽這話勃然大怒，他質問三德大師，接連發生的數十起驚天命案，都跟報恩寺有關，為什么一有人到報恩寺訴冤，就會有人被殺，而且被殺的多是朝廷命官。

三德大師平靜地說：“這都是菩薩靈驗，佛法無邊！”

秦天不屑地說：“佛曰不殺生！”

三德大師一笑，說：“惡人行兇，妄害無辜，菩薩豈會閉目不見？懲惡揚善，也是佛經大義。要讓世間清凈，菩薩必然會先將邪惡超度……”

“住口！一派胡言，休要拿我當三歲小兒糊弄！”秦天猛地一擊桌子，“少年時候我路過廟宇，曾經三叩九拜祈求佛祖開恩，賜我飽飯三餐，卻差點餓死路邊！如若我不搶得別人半碗稀飯，怕早成了一堆朽骨！什么佛祖菩薩，不過一堆爛泥！”

“阿彌陀佛……”三德大師見秦天口出穢語褻瀆佛祖，心中很是不忍。

“大師既然如此虔誠，好，咱們今天就來做個驗證。你在里頭求佛，我在外頭砍和尚的頭，如果這菩薩真的靈驗，他必然會來阻擋我，他總該不會見死不救吧？”秦天大喝一聲，叫士兵將報恩寺僧人全數拿下。

4. 血佛

秦天將報恩寺和尚全部披枷戴鎖押到大殿前的空地上，和尚們口中念佛，并不畏懼。秦天拈了幾根香，面向佛堂裝模作樣地躬身拜了幾拜，說道：“菩薩，你若真的有靈，就立即現身，告訴我誰是殺害那些朝廷命官的兇手，并請將那殺人兇手送到我面前，讓我回京復命！”

一個小和尚嗤笑道：“真是妄自尊大，佛祖怎么可能聽你的！”

秦天回頭看了那和尚一眼，冷笑一聲，說道：“小和尚說得好！你既說佛祖不肯聽我的，你整日與他為伴，和他熟識得很，那么你就幫我去問問他吧！”話音未落，只見秦天手一揮，一道寒光閃過，小和尚一臉驚愕，剛要扭脖子看站在一旁的三德大師，那腦袋卻“撲通”一下掉在地上。和尚們嚇得個個面無血色，亂成一團。

過了一陣，秦天說那小和尚去了多時，怕是被佛祖留在西天喝茶去了，他抓出一個和尚，要他去催催。三德大師見秦天又要行兇，厲聲大喝：“住手！” 秦天冷眼看著三德大師：“大師難道有比這更好的辦法，讓佛祖告訴我誰是那殺害朝廷命官的人嗎？” 三德大師雙手合十道：“是老和尚我所為！”

“你？你一個老和尚，手無縛雞之力，除了念得幾卷經文，說些蒙昧人的屁話，還有何能耐？殺人？開什么玩笑？” 秦天看著三德大師，冷笑一聲，抓起身邊的一個和尚，把手中尖刀一晃，對著大殿里的菩薩喝道，“菩薩，想必此刻這些和尚都在向你禱告，祈求你救救他們，救救我手里這個和尚。如果你真的善辨忠奸，真的靈驗，就趕緊出來制止我！”就在秦天手起刀落之際，只聽得“當”一聲，他手中的刀斷成了兩截，隨即聽見一聲大喝：“狗官，休要行兇！”

和尚們以為是菩薩顯靈了，連忙跪下，那些官兵被嚇得慌忙后退。只見從大殿里飛出一道黑影，那道黑影落地，原來是三德大師的好友——茶翁。

茶翁一襲黑衣，站在秦天面前，兩眼就像寒光迸射的利劍。秦天并不懼怕他，微微一笑，說道：“你是誰？”

“我是來取你性命的人！”茶翁說著就要動手。

秦天說道：“且慢，你既要我死，也要我死得明白！你究竟是誰？”

“好，我就叫你死個明白！”茶翁住了手，說道，“我就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鐵猴子！”

秦天怎么會不知道“鐵猴子”呢？那時候他剛剛到刑部當差，一起連環大案將刑部鬧騰得天翻地覆，制造這連環大案的，就是鐵猴子。鐵猴子是個殺手，武功高深莫測，下手利落狠毒，從來不留活口。為了緝拿鐵猴子，刑部組織了一百多名金牌捕快，還懸下重賞，召集了三百多名武林高手合力抓捕，然而所有的努力仍都白費了。后來突然一夜之間，這鐵猴子就銷聲匿跡了，從此江湖上再無他的傳聞。

鐵猴子說，當時他為了脫逃追捕，鉆進了大山，后來在報恩寺遇到了方丈三德大師。在三德大師的點撥下，他決定放下屠刀，隱姓埋名，不問世事。后來他無意之間品嘗到深山巖茶，欣喜無比，他決心親手采制。因為他武功高強，攀巖越壁如履平地，所以總能采摘到許多上好的茶葉。于是一到春天，他就上山采茶，然后進行制作。等到空閑，就到報恩寺，一邊聽三德大師講禪，一邊品茗。

這樣神仙般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十年，直到三十年后的這個春天，鐵猴子見到了血銀，聽了老油匠一家的悲慘遭遇。

鐵猴子本以為自己聽了三德大師這么多年的禪經，心中仇恨的火焰已經熄滅，殺念全無，卻不承想，當他看到老油匠悲慘死去后，他感到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噴射怒火，殺念頓起。

三德大師曾勸慰鐵猴子，要他平心靜氣，否則這幾十年的修行將前功盡棄，對于那作惡之人，菩薩自有法眼。鐵猴子問三德大師這報應多久會來，三德大師卻只說“終有時”。

鐵猴子不聽三德大師的勸解：“菩薩等得，那些被殘害的冤魂卻等不得啊！”于是，他開始殺人……三德大師要鐵猴子不要再去殺人，不要再搞什么“替菩薩懲戒”，否則會給報恩寺帶來滅頂之災。因為當老百姓聽說報恩寺菩薩靈驗，必會成群結隊前來祈拜，求菩薩申冤雪恨——這么多的冤仇，那么多的貪官污吏，鐵猴子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殺得過來嗎？而這事必然引起朝廷的震怒，因為死的都是朝廷命官。一旦朝廷震怒，必然要遷怒報恩寺……但是鐵猴子仍不肯聽，一意孤行。

聽完這些，秦天看著鐵猴子，不無遺憾地嘆息一聲：“其實你真的早該聽三德大師的話，否則也不會落得今日下場。”

鐵猴子喝道：“什么下場？”

秦天說：“死路一條。”

“真是口出狂言！”鐵猴子仰天大笑，“你我一步之遙，取你性命就像捻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憑什么是我死路一條？”

“只怕你沒那膽量殺我！”秦天給他指了指將寺院包圍得水泄不通的兵士，“看見沒有，這是我帶來的三千精兵，個個強弓利箭，箭無虛發。你可以殺掉我，你也可以沖出包圍，但是，這四百和尚呢？他們將會被當作妖孽和匪徒射殺，一個活口也不會留！你可知道我的靠山后臺是誰？當朝皇帝！你可想想，這天下究竟是皇權大，還是佛法大！倘若我今日死在此地，皇帝必然怒上加怒，為了泄怒，他會怎樣呢？你應該很清楚。”

“看來我今日不死是不行的了。”鐵猴子走到三德大師跟前，深施一禮，道了歉意，然后問道，“老和尚，我有一事不明，還請點撥：世間真有佛？”三德大師指了指心口。鐵猴子問：“佛真的明一切善惡？真的會讓善惡有報？”三德大師雙手合十，閉目不語。

鐵猴子來到大殿前，給菩薩作了揖：“菩薩，鐵猴子從來沒有拜過你，今日一拜，只為一事求你，求你睜開法眼，張開法網，將那昏庸皇帝，貪官污吏，邪惡之徒，盡數收羅，打入十八層地獄！如能現世報應，現在報應，就大快人心了！”說完，他突然雙足一頓，整個身子騰空而起，像一支利箭，射向大殿里的巨大的柏木柱子，只聽轟然一聲巨響，整個大殿一陣搖晃……

三德大師睜開雙眼，兩行清淚，潸然而下。鐵猴子化作了一道血光，彌漫了整個大殿。大殿里的菩薩，在血光里一片通紅。

5. 血茶

鐵猴子死了，秦天并不放過三德大師和寺院里的和尚，但他有點犯愁了：“殺了和尚，燒毀寺廟，傳出去又怕后人說我滅佛；不殺你們，不燒毀這寺廟，只怕還有那些愚昧百姓要前來祈拜，求什么菩薩為他們申冤報仇，咳，你們哪里知道，你們這座報恩寺，讓好多官員心生恐懼，他們還真的以為菩薩靈驗，要報應他們……三德大師你說說，怎么讓他們安心？”

一個和尚哆哆嗦嗦地大著膽子問道：“鐵猴子已死，你還想怎么樣？難道你真的就不相信這世上有佛，有報應？”秦天回頭瞥了一眼那個和尚，和尚嚇得趕緊埋下腦袋。

三德大師說道：“老和尚愿意以一死，換取眾僧性命。你可以‘妖言惑眾，妖術害人治老和尚為‘妖僧，一把火把老和尚燒了，這樣就可以平息傳言，讓你的那些同僚們安心了。”

“這主意不錯！”秦天說，“我就依你，放了這些和尚。”

三德大師要和尚盡快散去，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得再回報恩寺。和尚們見三德大師舍身相救，想到他往日的教誨，不覺悲從心起，個個淚如雨下，于是紛紛要求和他一起赴難，與報恩寺共存亡。三德大師道：“老和尚之死，是為救眾僧；眾僧之生，是為普度眾生！” 眾僧明白了三德大師的大義，這才叩拜而去。

三德大師問秦天：“我有一寶，可否與你換取這報恩寺的平安？”

秦天問：“什么寶貝？”

“血茶！”三德大師說。

秦天問：“血茶？血茶是什么茶？”

“此茶只應天上有。”三德大師說，在平武有座高山，名叫雪寶頂，終年積雪。有一年，鐵猴子去尋巖茶，在一陡峭的懸崖邊上意外地發現了一株奇怪的茶樹，這茶樹的樹干漆黑堅硬如同玄鐵，生長的茶葉卻鮮紅如同血染，但是鮮嫩無比。

三德大師是個淵博之人，知道這茶樹就是傳說中的“血茶”，只有樹齡達到三千年以上的，生長出的樹葉才可能是鮮紅的。這種茶葉須夜間采摘，倘若在太陽下采摘，一旦離開樹枝，不消片刻，血紅的茶葉就成了黑色。飲用這血茶須取夜間噴涌的清泉水，以銀壺煮開，緩慢沖泡，此刻可見滿室紅霧，如綢如紗，而且芳香四溢，沁人心脾。

“竟然如此神奇？”秦天問。三德大師說道：“更為神奇的是只消一盞茶水，就可讓煩惱頓消，感覺大自在！” 秦天大喜，叫三德大師拿出來給他看看。三德大師起身來到觀音殿，從觀音手中取下凈瓶，遞給秦天。

秦天從瓶中倒出茶葉，只見那茶葉形色如同金針，攤在手心里，不過百十枚。秦天問：“為何只有這么一點？”三德大師嘆息說，當年鐵猴子剛采摘了一茬血茶，就發生了崖崩，將整棵血茶樹連根砸毀。秦天問：“如此珍貴，你們為何不喝掉？” 三德大師說，這茶泡出來的湯水鮮紅如血，而鐵猴子因為殺戮太多，不忍再看見血樣的東西；而他是出家之人，懼怕血樣的東西。一個不肯喝，一個不敢喝，所以這茶才留存到現在。

秦天哈哈大笑道：“這么一點茶葉賺這么大一座寺廟，老和尚，你真會做買賣啊！”

第二天一大早，秦天叫人一邊在廟門口堆積柴火，一邊將搜刮的錢財裝車，只等燒了三德大師，就出發返京。

三德大師端坐蒲團，已經誦完了一卷經文。這時候秦天走過來，說柴火已經準備妥當，請三德大師上路。

三德大師坦然走上柴火堆，端正坐下，口誦經文。秦天將四方百姓押到廟門口，高聲宣讀了三德大師的“罪行”，說他“妖言惑眾，妖術害人”，隨著火光升起，四方百姓卻一起跪下祈禱。熊熊火光中，三德大師端坐的姿勢一點沒變，還有誦經聲從中傳出……

秦天大駭，帶著兵士，趕著車馬，狼狽而去。回到京城，秦天自然得到了皇帝豐厚的犒賞，但是他卻怎么也開心不起來。一天傍晚，他拿出那只凈瓶，從中倒出幾顆金針似的茶葉，想起當日三德大師給他說的關于這茶的種種神奇，便動了喝茶的念頭。

秦天叫人趁著夜色，去打了泉水，然后用銀壺燒煮開來，將那茶葉沖泡。神奇的事情果然發生了，那茶水慢慢地變得血紅，升騰起來的水汽在屋子里裊繞彌漫，就像飄舞的絲綢一般，而且那陣陣芳香，沁人心脾，叫人沉醉，但是秦天卻不敢貿然享用，他生怕茶中有毒，就叫來幾個手下，要他們先嘗嘗。手下端起茶盞，看著那茶水鮮紅如同血液，心生懼怕，畏縮許久，才喝了一口。茶水才一入口，那些手下就瞪大了雙眼，渾身顫栗。秦天還以為他們中毒了，卻不想手下跪下請求秦天再賞他們一口，說從來沒喝過這么甘美的茶水。

秦天親口一嘗，果然覺得甘美無比，于是心中大喜，將手下得力干將統統叫來，說他們和自己出生入死，現在有了美味，自然要和他們共分享。

就在秦天和他的得力干將們歡歡喜喜品著香茗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們一個個都感覺到燥熱得很，發現流出來的不是汗水，而是血紅的東西，是血又不像血，紅彤彤的，黏糊糊的，很快就將衣衫打濕了，一個個成了“血人”。不只喝了那茶的秦天和他的得力干將，就連他家中的妻兒老小，丫鬟仆役，但凡聞過那香氣的，無一不渾身往外冒“血汗”，從頭到腳，整個被染得通紅。

秦天四處求醫，八方問藥，卻毫無效果。秦天郁郁寡歡，于三個月后死去。死時，渾身依舊有鮮紅的東西不斷往外滲出，乃至埋葬他的那片墓地都是血紅一片。秦天的妻兒老小和丫鬟仆役，那“血汗病”三年后才痊愈。

此事被廣為流傳，說是因果報應。報恩寺雖不再有和尚，但是那名聲卻越來越大……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