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舞

余少鐳

奇遇

劉剛的公司垮了，虧了整整一百萬。一百萬對大款們來說是小菜一碟，可對于劉剛來說，那是他一輩子都還不了的數目。萬念俱灰的劉剛精心選了一條結實的尼龍繩子，帶了一瓶二鍋頭進了山。這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大林莽，要換了平時，劉剛是不敢進的，但現在不同了—人都要死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近黃昏的時候，劉剛在一株參天大樹前停住了腳步。他喝了幾口二鍋頭，仔細打量著這棵大樹。這么偉大的樹，值！劉剛心里賭氣地想：生意失敗了，大家都勸我搞點別的，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哼，我就偏偏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劉剛又喝了幾口酒，把瓶子一扔，走近那棵樹……突然，他被什么絆了一下，身子朝前，撲了個嘴啃泥。

劉剛狼狽地爬起來，吐出嘴里的爛泥，低頭看地上，絆倒他的是一個顏色黯淡的銅環，另一截還埋在土里。劉剛罵罵咧咧地朝那銅環踢了一腳，然后試著用手使勁一拔，整個銅環，包括它連著的東西便全都露出地面了—是一面鼓！

劉剛將那鼓抱起來，撣去上面的泥土，只見那鼓面仍完整無缺，鼓壁上的油漆也未見剝落，一端的鼓環上，塞著一對油光發亮的鼓槌。劉剛抱著鼓，想起小時候見過的老家出殯時那敲鑼打鼓的場面，他不禁仰天長嘆：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怕我沒人送終，要我在鼓聲中死去？劉剛傷心地流下了兩行淚，他抽出鼓槌，奮力擊了一下鼓。奇怪的是，預想中的鼓聲并沒出現，只聽到一聲渾厚的男中音：“xie—”空曠的森林中，回蕩著一個“xie”音，劉剛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了，再擊一下，又是“xie”的一聲！敢情這鼓一敲，發出的是人聲！劉剛把心一橫，反正都要死了，怕啥！他舉起鼓槌，第三次擊下，這時傳出一聲“ni—”不是“xie”，而是“ni”！原來說的是謝謝你！

劉剛嚇得丟了鼓槌，撒腿就跑。在莫名的恐懼中，他也不知朝著哪個方向跑了幾百米。一停下喘氣，那駭人的回音便跟了過來，再跑，再跟……繞了幾個圈子，劉剛干脆不跑了，坐了下來，那聲音也跟著消失了。原來人在要死之時，還是有恐懼感的！可是，有啥好怕的呢？反正是要死的人了！這么一想，劉剛站起來，索性往回跑去，去看個究竟。

沒想到劉剛往回才跑了幾步，那鼓就出現了，靜靜地在地上等著他。劉剛沒有多想，又舉起鼓槌，擊了一連串鼓點。這一次，鼓說的話字字入耳：“謝謝你把我從千年的黑暗中解放出來！你是我的恩人，我將會盡一切力量幫助你！”

劉剛的恐懼感漸漸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他問：“你是人是鬼？”

鼓默不作聲。等了一會，劉剛恍然大悟：我沒擊它，它怎能說話呢！果然，鼓槌一擊，鼓回答了：“我曾經是人，但現在也不是鬼，我是鼓神，千年的鼓神！我的鼓聲有振奮萬物之心的神奇作用。不信，你可以試試。擊我時，必須手足同心，上下合力，方能發出振聾發聵之音。你將我對著那棵枯死的樹，擊一次。”

劉剛半信半疑，但仍按照鼓說的，雙手一齊用力擊下，只聽得一聲雄渾深沉的鼓聲向四周蕩開，劉剛全身一震，只覺疲憊乏力的身體頓時充滿了力量。他放眼四望，鼓聲過處，如風動林梢，萬木齊應，那棵枯樹也重新長出嫩芽來。鼓說：“看到了吧？這就是鼓舞的作用！萬物消沉，哀莫大于心死。我埋于深山千年，尚思投效盛世。而你呢？不就生意失敗了嗎？不圖東山再起，反有輕生之念，算什么男子漢？”

劉剛點點頭，覺得自己那一死之念，是何等的愚蠢可笑！良久，劉剛向鼓深深一鞠躬：“鼓兄，有你的鼓舞，我定奮發圖強，重塑新生！”

鼓笑道：“你是我恩人，我當然要幫你。但是，幫你的同時，我也想借你之手，震醒一些本該有所作為卻意志消沉、悲觀失望之人。很多人不趁著盛世之際有所作為，卻覺前路茫然，醉生夢死，我此時不出山，更待何時？”此刻，萬丈豪情在劉剛心中油然升起，他抱起鼓，激動地說：“鼓兄放心，我一定不負所托！只是，不知該如何鼓舞世人？”

鼓說：“我能幫你還清一百萬債務，但須約法三章：一、不為奸人而鼓；二、不為暴利而鼓；三、每日一鼓，不得再擊。你能做到？”劉剛意氣飛揚：“鼓兄，若違此約，人鼓共誅！”鼓說道：“好，那我們就一同下山！現在，你手足同心，擊我一下！”

劉剛奮臂一擊，突見一條光明大道現于眼前！他一路鼓舞飛揚，一路大步邁進。星光下，一人一鼓奔向前方……

還債

不久后，劉剛便開了一家“精神振奮中心”，他聽從鼓的吩咐，不登廣告，不事聲張，只等灰心喪氣者前來。

冷清了三天之后，終于有人找上門來了，劉剛一看，人都蔫了，來人是劉剛的債主，劉剛還欠他二十萬呢！

債主一上門，劉剛頭都大了，自己現在哪有錢還他啊！債主一見劉剛就說：“我說兄弟啊，該還我錢了吧！我天天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開銷大著呢！”

劉剛懇求他寬限些時日，債主卻咄咄逼人，他環視著劉剛的“精神振奮中心”，不屑地說：“我說你呀，整天就搗騰個破鼓，就算給你再多時間你也還不起這個錢！今天你怎么著也要把錢給我！”說罷，債主抓起鼓槌狠狠地敲了一下。

突然，債主全身一震，他的身體隨著鼓聲的余波微微地顫抖，眼球也在眼皮底下不停地轉動，大約三分鐘后，債主甩甩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又看看全身，好像不認識自己似的。驀地，他抓住劉剛，猛力搖著，說：“老天，我這輩子怎么能就這么紙醉金迷地混著？謝謝你讓我清醒過來，我要鼓起精神，鉚足干勁做點有意義的事！”債主精神煥發地離去了，劉剛松了一口氣。

自從有了這次意外的第一個成功案例后，不少精神不振的患者就接踵而來。就業艱難的大學生、垂頭喪氣的股民們都慕名而來，尋求精神鼓舞和生活信心。

隨著“精神振奮中心”好口碑的擴散，“神鼓”的傳說也越傳越邪乎。

客源不絕，財源滾滾，但劉剛仍謹記和鼓的約定，一天只敲一次。不過，他為了更大地發揮鼓的神奇效應，總是將“患者”集中在陽氣最盛的午時，讓他們集體受“鼓舞”。劉剛在內室奮力一擊，一人兩千元的“鼓舞費”就流進了劉剛的口袋。

現在，劉剛睡覺也抱著鼓，做夢也夢著鼓。

一天，一個大腹便便的人一大早就神秘地走進了“精神振奮中心”，他對劉剛說：“聽說你們這里有神奇的鼓聲能讓人增強自信，不知可否讓我見識一番？”

劉剛問：“您哪方面缺乏自信，得對我明言，我方能對癥擊鼓。”

那人遲疑片刻，壓低聲音說：“實不相瞞，市里換屆在即，我對自己只有三成把握。我知道有了信心才能辦好事，你若能讓我充滿自信，我上去了，還能忘了你嗎？”

劉剛想了想，打開登記本瞄了一眼，今天已經有十二個人預約了，劉剛毫不猶豫地一一取消了他們的預約，決定今天只為這個大腹便便的人擊鼓一次。

劉剛請這人躺在內室的床上，閉上眼睛，他將厚厚的窗簾拉上，焚香凈手后，請出鼓，全身勁力集中于腕上，奮力一擊—怪，那鼓一點動靜也沒有！連試幾次都是如此！劉剛滿頭大汗，束手無策。

最后，這個大腹便便的人大罵一句：“騙子！”說罷悻悻而去。劉剛疑惑地問鼓，鼓說：“這種人越自信，百姓越遭殃！你以后要記住，不能再為這樣的人破例了。”聽得出來，鼓有點不悅，劉剛沒賺到錢心里也有點不滿，但他曾經與鼓約法三章，只能把怨氣埋在肚子里！沒幾天，劉剛也就釋懷了，從各地前來“精神振奮中心”接受“鼓舞”的人越來越多，不到半年，劉剛所欠的一百萬債全還清了。

緣盡

一天深夜，劉剛與鼓促膝長談。鼓說：“沒想到，竟有這么多的國人需要鼓舞！”劉剛說：“是啊，我覺得，國人的精神得到鼓舞之后，我們不要忘了，世界上還有其他國家的人民處在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況之中，我們是不是也得考慮去拯救他們？”

鼓說：“你是想賺美鈔歐元了吧！”劉剛一聽，趕緊辯解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想，我們不能只顧國人，也要有國際主義精神嘛！”鼓說：“以后再說吧，現在這里都忙不過來了。”劉剛只得作罷。

一天下午，一個未經預約的男人從奔馳車上跳下來，匆匆走進了“精神振奮中心”。那人一語不發，從皮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現金，擺在劉剛面前。劉剛看著這么多錢，心怦怦直跳，問：“先生哪方面需要增強信心？”那男人盯著劉剛的臉說：“我要重振雄風。“劉剛沉吟半晌，說：“現在藥物多的是，何必……”那男人一擺手：“男人的苦惱想必你也清楚，心理問題要是解決不了，藥物再先進也沒用。”說著又拿出一沓厚厚的鈔票擺在劉剛面前，劉剛終于點頭答應了。一通鼓聲之后，那男的打了個顫，跑進了衛生間，一會兒又出來，欣喜地說：“效果真好，再給我來一次吧！”劉剛搖搖頭：“不行，先生，我一天只擊一次鼓。”那男人一聽，又掏出更厚的一沓錢。劉剛瞄了一下，少說也有十來萬，他的心狂跳起來，破例一次，應該沒問題吧？劉剛心一橫，又舉起鼓槌……

這一次，那男人再從衛生間出來時滿臉狐疑：“怎么這一次好像比原來差？不行，你得再給我來一次！”那男人掏出支票簿，刷刷一寫，撕下給劉剛。劉剛又瞄了一下，天哪，一下子就一百萬！有了這么多錢，還怕什么？他牙一咬，再次舉起鼓槌擊了下去，那男人全身一振，趕快跑進衛生間。一會兒，他慌慌張張地從里面跑出來，揪住劉剛的衣領說：“完全不行了！你賠我……”劉剛嚇得不知所措。

突然，鼓發出了一種絕望的笑聲：“哈哈哈，豈不聞‘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荒淫過度必有報啊！唉，劉剛，我以為我能鼓舞人增強信心，沒料到卻也助長了你們的貪欲。罷罷罷，你欠的債也還了，咱倆緣盡于此吧！”說完，那鼓“嘭”的一聲從中間爆裂，只見一縷青煙裊裊升起，頃刻消失于人世間……

(題圖、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