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日,北京中國美術館,鄭起的版畫作品展覽會在這里舉辦開幕式。展廳里來來往往都是中國美術界的泰斗級人物,同時這無疑也是一次美院的老同學大聚會,歡聲笑語握手言歡,熱鬧非凡。有請柬的人可以得到一份別致的禮物:印刷有鄭爽版畫圖案的T衫,有的是花,有的是貓。鄭爽站在展廳門前,迎接著前來的親朋好友。她用在廣州市場上發現的一塊白色府綢布頭親手縫制了件連衣裙,有點俄羅斯姑娘們穿的民間服裝“沙拉芳”——在俄羅斯民間舞蹈演員,或者是在俄羅斯套娃娃身上會看到這種服裝——的韻味,胸前怒放的花朵是她用丙烯畫上去的。很長時間沒有下雨了,初秋的北京依然炎熱,鄭爽穿著這件白色的連衣裙,風姿綽約,使人感到陣陣的清涼。
盡管出生在長春,又在廣州生活了四十年,鄭爽講話仍舊是一口純正的京腔。和北京軍隊和機關大院里有些張揚的北京話以及胡同里略顯油滑粗俗的北京話不同,鄭爽的北京話聽起來很圓,很文,慢慢的,有種從容不迫的味道,現在的北京已經很少聽到這種話了。鄭爽這種說話的方式來自于她的家庭,一個三百多年來北京城里曾經最顯赫的家族。
鄭爽的曾祖父是清朝末年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鄭孝胥,而她的母親,和電視劇里那些裝傻充愣,瘋瘋癲癲的格格們不同,她是一位真正的格格,按老百姓在戲文里的叫法,是一位“皇姑”。母親的哥哥是清朝最后一位皇帝,愛新覺羅,溥儀。鄭孝胥曾經是溥儀皇帝的老師,一路追隨著溥儀到長春。鄭爽父母的婚姻,在溥儀皇帝那部《我的前半生》里曾有過記載。
鄭爽是家里的老二,小時候一直被家里的仆人稱為“二小姐”。
惟畫能解愛
參觀鄭爽的畫展真是一件令人賞心悅目的事,展廳四面墻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仿佛走進了一座大花園,植物的香氣撲面而來。除了花還有許多小動物,最多的是貓,此外還有小鹿、小鵝、小豹子,個個憨態可掬,毛茸茸的讓人忍不住想上前撫摸。在展廳正中的墻上,掛了一幅根據她畫的白牡丹織成的巨幅絲毯,實在漂亮,人們紛紛站在前面拉著鄭爽拍照留念。

鄭爽從小就愛畫畫,家里也一直有這個傳統,姑姑舅舅們都能畫上幾筆,爸爸是工程師,經常畫房圖。小時候鄭爽和她的姐妹們見什么畫什么,最愛畫的是動物。家里養著狗,就畫狗,上街坐馬車回家就畫馬。還有一段時間特別愛畫新娘,因為參加了一個婚禮,但就是不畫新郎,因為不會畫男人的頭發。她家遠房大舅溥雪齋是當時畫馬的名家,一次來訪,鄭爽她們幾個將圖畫本拿給大舅看要他提意見,溥雪齋就給她們畫了一匹馬。大舅走后,她們居然認為大舅的馬還不如她們大姐畫得好呢。
1953年,中學生鄭爽的畫《媽媽看我的紅領巾》在北京市少年之家獲了獎,還登上了《北京日報》,這件事決定了鄭爽一生的道路。那年中央美院附中首次招生,鄭爽被錄取了,4年后,又順理成章地上了中央美院。那時候,她的家庭經濟條件不允許她學油畫,她自己又不想學中國畫,就選擇了版畫。但是當她第一次刻木刻后就被它吸引了,那種刻時手下的感覺和愉快,特別是水印的顏色在紙上產生的特殊效果,都使她深深陶醉,她喜歡版畫那種平板的裝飾性的美。從此幾十年,任其他的畫種再好,也不能吸引鄭爽了。
鄭爽愛花,愛動物,愛自然,在大自然里她感到安全和寧靜。北京太冷了,冬天的風太大,鄭爽特別希望到一個年四季都有花都有綠色的地方。1963年大學畢業,鄭爽可以留在美院附中當老師,她拒絕了,最后去了廣州。“六十年代的廣州,和北京太不一樣了。”鄭爽回憶說:“語言不一樣,植物不樣,音樂也不樣。傍晚坐在樹下喝茶,感覺著很有異國情調。”廣州真的一年四季都有花,都有叫不出名字的綠色植物。碩大的花朵直接開在大樹上,這使鄭爽特別的興奮。不過在來廣州最初的時候,生活并不抒情。廣州的冬天又濕又冷,沒有火,連被子都是濕的。第一個十年里,鄭爽畫畫的時間不足一年,其他時間主要是在搞各式各樣的政治運動和沒完沒了的下鄉勞動。她會插秧會割稻,會干各種農活,放過牛養過豬,甚至還當過獸醫,改良豬的品種,還成功地研制了一臺切菜機。
后來一切慢慢好了起來,鄭爽的畫也漸入佳境。她可以不用再苦思冥想她不喜歡不熟悉的“重大題材”了,她可以表現她的小資情調了,她可以畫花,也可以畫她喜愛的小動物了。她常常喜歡一個人走,外出畫畫寫生,一個人感受:“周圍安靜,沒有一點吵鬧,連樹葉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潔白的小花,掉在地上就像天上的繁星;樹林里,小鳥在唱她們自己的歌;山頂上,能聽到風和勁草的耳語……”別人外出寫生,看到的是壯美的山川河流,可鄭爽卻總低頭看那些花花草草和小蟲子、小鳥。每一棵植物都令她欣喜,每一個動物都惹她憐愛。鄭爽說了很多和小動物們交流的故事:在廣州動物園去寫生,動物們會跟著她走;小鳥會飛到她面前唱歌……在展覽會前言里,鄭爽有一段話給人留下了特別深的印象:“看著那些美麗的大花,可愛的小花,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面對那些漂亮的大動物,可愛的小動物常常不能釋懷,也許只有把它們畫出來,才能解我的心頭之愛。”
鄭爽的真情流露在作品里,使她的作品有很強的感染力,因此,這些年來她得了無數的獎,也辦了很多的展覽會。不過這次是她離開北京后第一次回北京辦展覽會,“算是個匯報吧。”她給展覽會起了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在那沒有冬天的地方”——當一切艱難困苦都已經過去,在廣州這個沒有冬天的地方,鄭爽的心里也永遠是綠意盎然的。
公主又如何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鄭爽懼怕各式各樣的填表,她怕提她那剝削階級的出身。她能做的就是玩命地改造自己,努力和工農兵相結合。她光腳下地干活,和貧下中農合蓋一床被子,合用一條毛巾。她當年的同學曾說,“鄭爽在學校時特別聽話。”即便是如此,她的出身總是伴隨著她走遍所有的地方。上大學時,一次下鄉勞動,臨離開村子的時候,一個老農拿了一包紅棗結結巴巴地對她說:“這點紅棗您帶給皇上,東西不多,是俺們的心意,他老人家也吃了不少苦。”當時鄭爽的腦子“轟”的—下,面紅耳赤,連忙說:“不要,不要,您可千萬別這樣,我謝謝您了,回去我跟他說。”說完才意識到,慌亂中她居然承認了自己和皇上的親屬關系。
鄭爽小的時候在長春的確過了幾年錦衣玉食的生活。那時候她們 家住在鄭孝胥留下來的大房子里,每一個孩子都有一位看媽,也就是保姆伺候著。那時的家教很嚴格,盡管并不缺吃的,可是吃飯不許浪費一粒糧食。說話舉止都有一定的規矩,進宮見舅舅舅媽要行跪安禮。她非常喜歡譚玉玲舅媽,“她特別可愛,總是笑,對人好極了,手也巧,給我們家每個孩子都織了件毛衣,好看極了,舅舅最喜歡她。—可是1945年,這一切都結束了。鄭爽隨父母跟著舅舅一大堆人到處逃難,到過東北的大栗子溝,臨江、通化、新賓,直到1948年才輾轉回到了北京。這三年里,她們一家住在農村別人遺棄的房屋里,爸媽出去找活干,姐姐上山打柴,她和妹妹下地撿白菜葉子,玉米棒子,最艱苦時她還和妹妹要過飯。在巨大的落差前,大人們倒是出奇的鎮定。鄭爽說也許是與生俱來的財富來得太容易了吧,失去時也沒覺得有什么可惜的。在那三年艱苦的日子里,全家人沒有抱怨,安之若素。在后來的生活中,她又經歷過其他的困難和羞辱,但她都安然地應付過來了,這都得益于早年的教育和那三年的逃難生活,她學會了尊貴的舉止,和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的鎮靜與淡定。
如今,連酒都要標榜“系出名門”了。可是鄭爽這位最大的名門之后仍然鎮靜和淡定,安靜地生活在她自己美麗的世界里。只不過現在她可以坦然地面對她的家庭出身,也可以和別人談論她的舅舅了。鄭爽說皇上舅舅是個非常單純的人,像個孩子,沒有心機,人特別特別好。過年過節時他會來她家做客,和孩子們特別是鄭爽的小弟弟嬉戲打鬧。看得出來,鄭爽非常懷念舅舅。

在美國開展覽會時,記者問她是當公主好,還是當平民好,她回答說:“當然是當平民好了,公主不過就是不缺吃穿,但是沒有自由,也許還會為政治的目的去嫁給一個根本不愛的人。做一個努力工作的平民仍然可以有吃有穿,還能有更多自由的選擇。不過我認為當一名平民的藝術家才是最好的。”
永遠的美人
如今鄭爽已經從廣州美院退休,兒子也早已出去闖世界,在香港做著他自己的生意。但她退休后的生活很忙碌。除了作畫,她還要經常給學生們講課,教學生們愛自己,愛自己的名譽和事業。鄭爽非常不喜歡那些舉止粗俗,外表邋遢的人。她說:“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怎么能愛別人呢?”她自己總是衣著講究,但花錢并不多。“廣州的布特別好,花樣多,我最愛逛市場去找花布。”鄭爽有點小小的得意說,因為她基本上是自己做衣服穿。藝術家的審美趣味使得她縫制的衣服很別致,穿在她身上總是韻味獨特。有時間時她還去采花回來作干花。也許是和花朵們的緣分吧,鄭爽制作的干花顏色總是那么好看鮮艷。她還經常寫詩,短小的,意境優美的詩。她把自己的詩配上畫做成書簽,就成為了無比精巧的禮物。
鄭爽的家也布置得別有趣味,廣州電視臺和其他的廣州媒體經常去她家拍攝。“不過現在家里貓太多了, 共有九只呢,”她有點無奈,“有我撿來的,還有別人撿到的,直接給我送家來。我不能不要,就收下來養著。”小貓們頑皮可愛,會為了多得到鄭爽的愛而吃醋。如果它們覺得自己被忽略了,就會在水果盤里撒尿以示抗議。鄭爽還經常出去旅行采風,全世界的跑。她還有個她這個年齡人不多的愛好,她愛開車。開著兒子那輛SAAB跑車,長長的頭發在風中舞動著,旁邊坐著一條威風十足的大狗,曾經的金枝玉葉鄭爽這個時候簡直就是帥呆了!
2006年,鄭爽被廣州媒體評為“廣州十大美人”之一。鄭爽聽說后,笑起來:“都這么大年紀了,倒成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