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都市的梔子花

口述：白夏 整理：粟溪的冰

我仿佛飄飛起來，飄回了家鄉(xiāng)的山谷，滿山的梔子花在我身下幽靜地綻放，潔白精雅。

我是以保姆的身份走進大都市的。在此之前我沒有離開過生養(yǎng)我的那個大山溝，山溝上下是層層梔子樹，一到初夏便滿山的潔白芬芳。我在那度過了純凈水靈的18年。18年來，城市就是我的夢，一個關(guān)于富有、幸福與天堂的夢。

盡管早知道自己要來的是全國最大的城市，但下車后，我還是被它的繁華與奢靡所震撼。可無論如何，我都是萬分欣喜的，畢竟，我開始觸及心中18年來的那個夢了。

我的工作很清閑，無非是幫主人準(zhǔn)備早餐、洗衣服、抹地板、澆花之類的簡單家務(wù)。主人叫張億，我稱他張先生。是一個40多歲的男人，清爽健康，很少言語，但表情平易近人。他工作很忙，經(jīng)常三四天才回家一次。我便孤零零地守著一套兩百多平米的房子，盡情地欣賞城市的奇妙與繁華。

一個有雨的夜晚。凌晨一點多，我忽然聽到激烈的敲門聲。是張先生回來了，他醉得很厲害，走路搖搖晃晃。我扶他到沙發(fā)上休息，然后給他沏了杯濃茶。他似乎還挺清醒，和聲地說：謝謝，你幫我把洗澡水放好就回房休息吧。

一切好像都很正常，我回房便睡了。噩夢卻在深夜來臨。一個黑影張牙舞爪地?fù)湎蛄宋摇?/p>

等我從噩夢中醒來，已是上午10點多，一片死寂，床頭有字條：小白，對不起，我酒后做了糊涂事。不過，請你放心，我會彌補的。

我號啕大哭，作為女孩，我明白最可怕的事在我身上發(fā)生了！我覺得周圍全是齜牙咧嘴紅毛綠眼的魔鬼，可怕極了，我無處躲藏，用被子死命地蒙住自己的頭，緊堵鼻孔和嘴巴。我感覺自己在一步步地遠離這個世界，仿佛飄飛起來，飄回了家鄉(xiāng)的山谷，滿山的梔子花在我身下幽靜地綻放，潔白精雅。我試圖去撫摸它們，可我的手觸及的花瓣都在瞬間皺黃凋落……

我沒能徹底飄飛，因為張億回來了。他關(guān)愛地說：小白，我是真心喜歡你，我說過我會彌補。我剛才請回了一個保姆，從今天起你不要做任何家務(wù)，只管吃好，穿好，養(yǎng)好，準(zhǔn)備做我的新娘。

我呆住了，做新娘？從此，我就是這座豪華大房子的女主人？這座繁華富貴的城市就這樣接納了我？我不敢相信，可張億堅定地告訴我是真的。

當(dāng)晚，睡在張億身邊，聽著他成熟穩(wěn)重的呼吸聲，我滿足地微笑入夢。夢中，有朵晶瑩亮潔的梔子花在我的心房盛開。

就這樣，我開始了富足幸福的都市生活。第二天早上，樓下餐廳的餐桌上保姆已備好可口的早餐，張億坐在餐桌旁微笑著看我下樓，疼愛地說：我等你一起吃早餐，然后我們?nèi)ベ徫铩?/p>

張億似乎真的在努力彌補。他帶我逛街，拎回大包小包名牌衣服和高檔化妝品；陪我上美容院，給我找專業(yè)的美容師；攜我去星級飯店和咖啡屋及酒吧，細心地教我如何優(yōu)雅地用餐、品茶，如何判斷調(diào)酒師的技藝是否嫻熟精深……我躲在他懷里呼吸的全是幸福的分子。

一個晚霞無限絢麗的黃昏，我在朝湖的陽臺上悠閑地翻著雜志。張億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我的背后輕輕的蒙上我的眼睛。我嬌聲輕責(zé)推開他的手。他吻我的額頭：今晚我?guī)闳ヒ娨粋€朋友，好好打扮一下。

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包間里，張億給我介紹了他的朋友：程先生，日本華僑，回國投資。這是一個近六十的干瘦老頭。我禮貌地招呼，并時刻注意自己的細節(jié)，為了不丟張億的面子，我甚至拼命地和他們一起喝酒……

酒醒之時，我已成了程先生從張億手中購得的一個玩物，價格是600萬的投資。我至今不愿也無法描述我當(dāng)時的心態(tài)，只記得有一整天我都像只狗一樣趴在地上求那個干瘦的老頭放了我，可我求得的只有他雙眼放出的綠光和禽獸般的蹂躪。我告訴自己：只有逃走！

我再次坐在了這座繁華都市的火車站，終于從逃跑的高度恐懼與緊張中平靜了下來。回家吧。腦海中閃過三個字。可我想起了那滿山的梔子花，潔凈潔凈！心上有血\"啪\"地滴落。

我把自己丟進了一列南下的火車。

第二天上午，火車把我扔在了南方的一座大都市。

我穿著藍色的裙子站在舞池中，悠揚的音樂和柔和的燈光下，我看起來是那么的空洞，紛亂的長發(fā)遮掩了我臉上的憂郁和哀傷。

我以歌女的身份在這座城市流浪。

城市的娼妓們多如蟑螂，隨時都會從某個角落里露出幽靈般的身影。

城市的人們一邊在寬容著自己的放縱，一邊卻又指責(zé)著別人的墮落，恥笑著別人的靈魂。我只唱歌，拒絕和客人交談，甚至不交朋友。我租了套房，房里有兩個熱水器，有個特大號的浴缸。我下班后除了睡覺就是洗澡和喝水，一洗就是四五個小時，每天至少喝十大杯水。我只有一個念頭：用水洗去我身體里外的污跡，直至身體潔凈如家鄉(xiāng)的梔子花。

今天，是我三十歲的生日。晚上，一個六十歲的男人腆著肚子來到了酒吧。酒吧里所有的小姐和服務(wù)生都知道，這個又胖又老的男人一直在追求我，我依然無動于衷地唱自己的歌。他像往常一樣送上了鮮艷欲滴的玫瑰花，我機械地說謝謝。每次，我都會在回家的路上把這些花扔進垃圾桶。

今晚他并沒有失望地下臺離去，而是讓所有人靜下來聽他演說。在演說開始之前，他說：今晚酒吧所有的消費都記在我的賬上。

“作為一個無兒無女無妻的老頭子，在人生的最后時光里，為什么還要為一位紅顏女子如此動情呢？也許大家都以為我是老牛想吃嫩草，交換的條件就是我的鈔票。今天我要告訴你們，你們錯了！世上的老牛不止我一條，世上的嫩草也不止她一根，但我只認(rèn)定她是我心中的女神！因為，她實在是這座城市的一只珍稀動物，她可以讓自己的靈魂浮游在城市渾濁的空氣之外，甚至在這臟污的燈紅酒綠之地，她時刻都在凈化自己，生怕有污跡留下……”

我驚愣在舞臺上，眼前漸漸模糊一片：我從來就沒想過，一個我厭惡十足的老頭，居然會如此理解并讀懂我。

“我愛慕她，我尊敬她！所以，今天我要向她和所有在場的人宣布，我要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獻給她，我的女神。”在幾近毀滅的聲音中，我清晰地聽到一位尖嗓子的小姐叫了一聲：“啊，遺囑！”

這天晚上，我坐在了他的床沿，沒有披紅蓋頭。我想所有的人都會以為我是被他的巨額財產(chǎn)征服了，但我知道，他不會這么想，我們都知道：我們是被彼此的理解感動了。

他輕柔地吻遍我的全身，我聽見自己在說：“觀音菩薩，請饒恕我吧。”

黑夜里的靈魂在這張巨大的床上掙扎吶喊，我卻只觸摸到眼角里冰涼的一滴眼淚……清晨醒來后我不敢看他，更不敢照鏡子。在女傭的照料下，我如女神一樣享受了一次舒服的桑拿浴，不再是我泡在租來的浴缸里拼命搓擦自己時的感覺。

當(dāng)我坐在別墅的花園里看報的時候，他的家庭助理，也就是管家驚慌失措地跑來對我說：先生他……他走了！

一縷輕煙從眼前飄過，眨眼間便融入了云彩中，我說：我知道了。

我知道，他是帶著對人生的滿足而去的，他寧愿用有限的生命去換取剎那的激情和快樂，對此，我除了靜默，還能說什么呢？

我成了千萬富婆。兩個月后的初夏，我開始逐步將資產(chǎn)轉(zhuǎn)到家鄉(xiāng)進行投資。周圍的人都說我衣錦還鄉(xiāng)，我平靜地微笑，注視著那滿山盛開的梔子花，雙眼濕潤……在一次廠房建設(shè)的討論會上，有人提議將那片梔子林砍掉，我不經(jīng)考慮就拒絕了。后來，我又想辦法將那片梔子林承包下來，不過不是為了投資，我請人好好地看護它們，我要讓它們永遠生機蓬勃地生長在那里，潔凈芬芳！

后記：是在機場偶遇白夏的，她素面朝天，可有一種泊凈樸素的美。因為大霧，航班誤了一天，使我們有機會成為朋友。在機場咖啡館里，她平靜地給我講了這個故事，下飛機臨分手時才告訴我故事里的那個女子就是她，我當(dāng)時心情有些復(fù)雜，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對她說：祝福你永遠幸福，今年夏天我一定來看你，還有那些梔子花。其實直到整理完這篇文章，我還是不知說什么好，心里仍舊只是對她的祝福，以及對所有面對不幸選擇堅強和純凈的女子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