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小屋里的抉擇

五萬美元與見上父親最后一面，孰輕孰重她不知道，只是她知道，若不見上他一面就讓他離開這個世界，她會后悔一輩子。

她全部夢想是獲得那五萬美元

31歲，麗莎流年不利，先離了婚，后失了業，帶著兒子喬住在一所舊房子里，日子仿佛一下子走到了盡頭。

那天她看到電視臺在做一檔節目，叫什么陽光小屋行動，把參賽者關到公園里的全透明的玻璃小屋里，二十四小時生活在人們的目光下，只要堅持得最久，就可以得到五萬美金的獎勵。她的心動了一下，五萬美元!不就是在玻璃房子里生活一段日子嗎?

吃晚飯時，她跟喬說了自己的計劃。喬看了她一眼，說：我們要跟外公商量一下嗎？她說：我們誰也不管誰，不用跟他說，只是你要跟外公住段時間。媽媽已經別無選擇，一定要得到那五萬美金。

她去填了報名表，然后把喬的衣物收拾好。離父親家還有兩條街時，她讓喬自己走去，囑咐喬別說走嘴了，只說她要出趟遠門就行。

經過層層篩選，她有幸成了最后可以進駐陽光小屋的四十名選手之一。

仿佛她人生的全部夢想就是那五萬美金。

對父親的仇恨從8歲開始

公園特意搭了一排玻璃房子，離地十米左右，人進了陽光小屋就像懸在空中。她在踏進小屋前的十分鐘，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說話的聲音顫微微的，她一時無語，只說感謝父親能照顧喬。父親遲疑了一會，卻說：麗莎，我們都重新開始吧。

她掛上電話，淚流滿面。抬腳進了陽光小屋，有些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小屋里沒有任何通訊設備，也沒有電視、書報，頭頂是天，玻璃外是攢動的人頭。主辦方給了一疊紙，一支筆，可以寫心情日記。她拿起筆，無聊地在紙上畫來畫去，后來居然發現勾勒出來的人很像父親。

日子無比漫長起來，白天太陽烤得厲害，她覺得自己像被烤的肉干，身體里的水分一點點被吸干。她想，自己的人生真是失敗，婚姻事業一事無成不說，就連跟父親也鬧得那樣水火不容。

是什么時候開始記恨父親的呢？那一年，她8歲，母親跟了別的男人去尋找幸福，父親一夜之間變了性情，天天借酒澆愁，喝醉了酒就砸家里的東西，她躲在角落里，想哭又不敢哭。

那次，他居然把她的日記撕掉擦了桌子，她沖他發了脾氣：你是這么沒出息的男人，難怪媽媽會走……

他的耳光打上來，她的耳朵嗡的一聲響。幾天后，她怯怯地跟他說自己的耳朵聽不見老師講課，他愣了一下，拉著她去醫院。就是那一個耳光，她的一只耳朵聽不見聲音了。

他仿佛想補償她，帶她去商場，說，麗莎，爸爸給你買個玩具吧！那個。他的目光盯在價格簽上，聳聳肩，笑著說，買那個芭比是要總統同意的，我們下次再買吧。

他每天早出晚歸，家成了她自己的。她有時想，自己是個孤兒多好，不用擔心他什么時候回來。只要天黑了他不回來，她就會想很多很多不好的事，被車撞了，遇到搶劫的了，甚至他也像母親那樣一去不回了……他叮叮咣咣進了家門，她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她在學校是個好學生。老師讓她代收去郊游的錢，她捏著那一疊錢，腦子里突然想到了那個穿著漂亮公主裙的芭比娃娃，她知道買那個娃娃根本就不要總統同意的，他不過不想買給她就是了。

她突然有了主意。

一個人成長

她開始在紙上寫那件買芭比娃娃的事，事情過去那么多年了，可所有的細節都還記得。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她哭著去找老師，說收好的錢在她回家的路上丟了。她哭得很傷心。老師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你再回去好好找找，別哭了。

她當然沒找到那些錢，那些錢早已換成了她被窩里的一個漂亮芭比。老師居然沒再問這件事。只是隔了一天，父親對她說：這個暑假，你去賣報吧!他的聲音很大，在她聽來那就是命令。她的淚流進嘴里，又苦又澀。她咬了咬嘴唇，使勁地點了點頭。

暑假結束，他問她掙了多少錢，她打開塑料袋，把那些錢嘩啦一下倒在桌子上，他數了150元放進口袋里，說：這是你欠我的，學校的錢我替你還上了。她的臉像被他又抽了一個耳光。他說：我們買不起的東西就不買。若有下次，我就讓警察來解決了！

她的淚把那個芭比都弄濕了。

她手里的稿紙已經濕了一大半。窗外鬧哄哄的，又有幾名參賽者退出比賽了。這些天，陸陸續續有人退出?？釤徇€在其次，寂寞、孤單，失去所有信息的無助足以讓人精神崩潰。她也總是夢到父親和喬，可是，她從沒想過要退出。

第二年生日，他遞給她一個小盒子，里面是一個高級助聽器。她沒有特別的欣喜也沒有說謝他，那是他欠她的，他應該還的。

就那樣，她努力長大，他忙于生活。她15歲時，他領了個女人回家。他知道，父親離她越來越遠了，她只是這個家里的客人。他們說笑時，她就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什么都不做。

她結婚生子，父親慢慢老去

半個月過去了，參賽者只剩下了五人。她很虛弱，但是她堅持著。她相信這將是她這輩子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可是，主辦方在送食物和水時，也同時送來了一個字條，上面寫著：父親病重，請選擇。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這會不會是主辦方的一次考驗呢?她微微地笑了，他們或許不知道，她跟父親早已是形同陌路，什么事都不會阻擋她在陽光小屋里留下來的決心。

大學畢業，她把男友帶回家，不過是象征性地征求父親的意見，卻想不到他不同意，他說那樣的男人不般配。她紅了眼，頂撞他：我就是半個聾子，有誰瞧不起我，也是你造成的！他的臉白成了一張紙。她摔門而去。

她足足有三年沒有回過那個家。直到她帶著喬在一個書報亭碰到他，他老了很多，腰有些彎了。她抱起喬就走，他在后面踢踢踏踏地追上來，手里還拿著兩本她愛看的雜志。他說：這是我外孫吧，長得真像你。喬見了陌生人，哇的一下子哭出來。她一邊哄孩子一邊對他說快回去工作吧。說完抱著孩子走了。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她失眠了。

隔了一周，她讓丈夫帶喬去了父親家。丈夫回來，說喬的外公總是生病。她聽了，并不作聲，心里想：這都是他自找的。如果他不反對她的親事，或者她還可以原諒他。

喬懂事了，她常常把喬送到父親家門口，讓孩子進去，她在附近轉轉，再把孩子接走。父親在她面前變得有些卑微，常?？粗哪樕f話。她想：他真的老了，年輕那會，粗聲大氣的，哪會這樣小心翼翼?

那天晚上，她從噩夢里驚醒，夢里他拉住她的手說：麗莎，我親愛的女兒，對不起……淚打濕了她的枕頭。她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著，她想：他不會真有什么事吧？

父親給了她陽光

又一個白天開始時，她在人群里看到了喬。喬邊哭邊喊，距離太遠，她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她的淚在那一刻決堤而下，她敲打著陽光小屋的玻璃，叫著喬的名字。主辦方再次送進來一個條子：父親病危，請選擇。

這次她相信是真的。她看著自己進來第一天勾勒的那張父親的頭像，這么多年來，她跟他的恩恩怨怨一幕一幕涌上心頭，她想：他真不是個好父親，到老了還要拖她一把后腿。五萬美金，這或者是她人生新的起點，她下了那么大的決心，忍受了那么多煎熬，難道勝利就在前方時，就這樣放棄了嗎?

陽光小屋里的她焦躁起來，來來回回地走，一趟又一趟，嘴上起了大泡。

買芭比娃娃那次，他給她留下了足夠的自尊，還教會了她做人要誠實，想要的東西必須靠自己努力得來；選丈夫那次，其實他說的是對的，那樣的家庭出來的男人優秀卻不知道尊重和心疼人，還不停地在外面拈花惹草，或者他以他的人生經驗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卻無力阻止她。這些年，難道自己沒錯嗎?自己那么固執地不肯原諒他，沒有為他洗過一件衣服，沒有給他做過一頓飯，甚至沒有叫過他一聲爸……

她的心一點點變得很柔軟。她的手伸向了陽光小屋里的紅色按鈕，按下去，就表示她放棄了這次比賽。她猶豫了一下，按鈕邊上的顯示裝置顯示比賽只剩下兩個人了，她有二分之一獲勝的機會。為了這次勝利，她已經堅持了21天。

五萬美元與見上父親最后一面，孰輕孰重她不知道，只是她知道，若不見上他一面就讓他離開這個世界，她會后悔一輩子。

她的手按了下去。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撥開大批采訪的記者，坐進出租車直奔醫院。她終于站在他的面前，護士說他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他在等你。她拉住他的手說：如果你知道我來了，能像小時候那樣握握我的手嗎?

奇跡出現了，他骨瘦如柴的手輕輕地給了她的手一點力量，她抬頭，看到病房里灑滿了陽光，她相信那是只有父親才會有的陽光。

(松松摘自《女報》文/風為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