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組詩的“現在”說

我曾在一首詩中寫道：“明月參與了歷史的創造和篡改/明月知道人類太多的底細”——也就是說，歷史是“過去”，對歷史的重述是“現在”，而“現在”總是可疑的。我就是這樣一個“可疑”的人，打著手電筒，想要查找出一些什么來嗎?

《落日之色——箋注〈中國通史〉》這組詩寫于1997年，發表于《鴨綠江》雜志1998年5期，距今已近十個年頭的時間了。十年對于一個人來說，不可謂長但也不可謂短，對于詩歌來說，卻才是嘆了一口氣的時間。

那是一個暖和的秋日，透過玻璃窗的陽光照得人有些慵懶——這個時間的概念顯得十分“可疑”，那一日的陽光我真記得嗎？母親正忙碌著——母親總是忙碌著，這一點勿庸置疑，一生忙忙碌碌的母親啊。夏、商、周太遠太遠，秦、漢、唐、宋、元、明、清依然太遠， 母親是我的典籍，翻開每一頁都是溫暖；那些遠去的朝代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典籍，翻開每一頁都是……

就是在那個照得人有些慵懶的秋日的陽光下，我寫下了這一組詩的題目: 《落日之色——箋注〈中國通史〉》。

幾千年的中國歷史，每一個重要朝代僅用區區幾行小詩，就可以傳達出那個時代的些許精神嗎？詩人是詞語的野心家、陰謀家，乃至顛覆者和亂倫者，對于邈遠的歷史而言，創造和篡改的中間地帶或許正是詩人出沒的地方。

按照紀年順序，先說夏。

夏代是我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國家。治水的大禹游來游去，可是我卻被另外一個名字吸引住了：妹喜，這位喜歡聽撕裂絹帛聲音的絕代美女，按照我們現在的說法，這位美女應該是患有心理疾病的，撕什么不好，單單要撕昂貴的絲綢，或許后宮的日子太孤寂，她這也是一種心理發泄吧。既然自己寵愛的女人喜歡，那就把庫存的絹帛搬出來一匹匹撕，你說，這桀的統治能長久嗎？

不信你再聽，那絲綢之外的另一種聲音——

所有夏代的公雞已經在啼商朝的時間了

接著說商。

甲骨文的出現，青銅業制造的鼎盛，以荒淫暴虐著稱的統治者紂，我想到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場景，商朝這一頁，也可以翻過去了：

商紂率領一幫寵臣愛姬拚命想喝干一河流水

說是不然這水要去灌溉周朝的井田了

再接著說周。

“烽火戲諸侯”，不笑的褒姒笑了。怎么又是一個與美女相關的——像是美女創造或者篡改了的歷史：

以笑名存史冊的褒姒像是一個朝代恰到好處

帶有裂痕的風景

而周幽王無頭的身體便開成了別人家的花朵

周幽王，如果實在耐不住寂寞，你就摸黑找著自己的腦袋酒壺那樣提上，然后把自己灌個大醉，一醉千秋。

接下來說說春秋。

何謂“春秋”？因孔子修訂的《春秋》與這一階段年代大體相當，故以此稱之。也由此可見孔子的重量：

春秋有孔子

已足矣

這兩行詩似乎并沒有夸大。只是春秋的重量級人物太多了：老子、孫子等等；那是一個“春秋諸侯正匆匆忙忙冒雨劃分著泥濘的疆界”的時代啊。

再接下來就該說說戰國了。

連橫抗縱，說客遍地，屈原跳河，荊柯行刺，該悲壯的自然悲壯，該慷慨的自是慷慨。“戰國不寂寞”，隨便一挖掘就泉涌不止氣吞山河。至于“百家爭鳴”，嗓門大的嗓門小的，不管誰有理沒理，反正是吵吵嚷嚷熱熱鬧鬧。

現在說秦。

一說秦，自然就是秦始皇，胡亥算什么？趙高算什么？秦始皇隨便伸一根指頭也比他們的腰粗：

建長城筑陵墓

活著和死了都是天下的事

天下的事天下人來干

秦始皇夠氣魄。

秦始皇死在出巡的路上，胡亥、趙高密不發喪，讓這始皇帝和一車臭魚睡在一起顛簸著回了京城。這下可好，臨到趙高斃命的時候，他總是聞見自己一身魚臭味，周身奇癢難耐，一抓一手魚鱗片。

秦始皇夠氣魄。

現在再說漢。

“大風起兮云飛揚”——這句詩出自漢開國皇帝劉邦，皇帝詩人一句話，我感到無處開口——那就逆風站著在那云下面發會兒呆吧。

再說說三國。

英雄太多，美人太多

貂蟬一枝花，大喬小喬銅雀春深兩枝花

賺了江山賺東風

太多的英雄浪淘盡

一看就知道我寫的是《三國演義》中的人物，關羽、張飛、劉備、諸葛亮、孫權、周瑜、曹操、呂布……可以列長長一張人物名單，英雄太多，寫首小詩權作一杯薄酒敬英雄吧。我要接著往下寫了，因為：

一匹無軀的時間之馬穿過歷史的開闊地奔跑

著

帶來了英雄的最新消息

再說說隋。

像本書一樣翻開遼闊空寂的隋朝天空和大地

隋煬帝孤零零地一個人舉手表決：

這么好的頭顱隨便什么人砍去，我只想贖一

口新鮮空氣

最后一行詩是隋煬帝的話，我只是把史書記載的他的古話翻譯成了現代白話。“隋煬帝孤零零地一個人舉手表決”——多么孤家寡人的一個隋煬帝啊，不但寂寞，還似乎有那么一點兒悲壯，遼闊空寂的天空和大地的背景前，只有他自己，和拖得長長的恍若癱塌了的帝國的身影……

再說說唐。

說唐我們總喜歡情不自禁的加個形容詞：“大”，大唐朝——當之無愧；大英雄——李世民、黃巢……大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大僧人——鑒真、玄奘……與大相對的是小：

只有一群一群的小螞蟻

悄悄地把大唐朝搬運到歷史隔壁的房間去

再壯闊的時代也要謝幕，時至今日，你只要注意諦聽，夜深人靜時還能聽到這些人物的咳嗽聲。

再說說宋。

我用了幾個“太多”，這也可以算作是我讀宋代歷史的個人總結吧：皇帝太多，忠臣太多，奸臣太多，戰爭太多，詩詞太多……

盛世之后

大嘆息留在亂世

趙匡胤乃大嘆息，感嘆號一樣矗在那兒；范仲淹、王安石矗在那兒；岳飛矗在那兒；蘇軾、辛棄疾、李清照矗在那兒……感嘆號太多，矗成古木參天了。

再說說元。

說元，馬上想到的就是成吉思汗：

你的背影像是黃昏和吹過巖石的風組成

多少代后人都能認出你那征服者堅硬的下顎

成吉思汗，一個令東西方震驚并且顫栗的名字，也正是由于隨著這個征服者的名字流傳到西方去的火藥，甚至小小的馬蹬，改變了世界的格局，這是一個用利劍鐫刻在黃金和落日上的名字。

再說說明。

說明，馬上想到朱元璋。我曾寫過一首小詩，緣由是讀童謠引起的：“不怕水中魚，只怕岸上豬，豬過水，見糠止。”這童謠和朱元璋又有什么關系呢？請允許我將這首題名曰：《童謠篡改》的拙詩抄錄在這兒：

豬乃朱元璋

見糠即建康

南京城里當皇帝

誰敢再言豬

說禿說亮全殺頭

麻臉和尚牙一咬，傳圣旨——

黑也不能說

豬黑鴉黑煙熏火燎的破廟黑

天黑怎么說——

天睡了

天亮怎么說——

天醒了

或許，這首小詩可以和我本來要談的詩互為注解吧。明亡了：

工匠們又要忙著刻制另一枚玉璽了

工匠們又要忙著刻制的“另一枚玉璽”就是清朝。

現在說說清。

由于清朝距我們今天不過百年之遙，相對于幾千年的中國歷史，實在是不算太遠，由此我們便可以隨便讀到關于清朝野史的書刊，看到關于清朝戲說的影視劇，品嘗到清朝的宮廷宴席，甚至清朝的宮廷御用酒皇妃的美容配方，乃至清朝的宮廷秘用藥養生術……不過，歷史總是冷酷無情的：

一部清朝歷史

總見得一盞盞后宮內的大紅燈籠

像一張張流著血著了火的臉

排列整齊臨刑模樣地望著八旗子弟打下的江

山

至此，我的這一組詩也就完成了。

一個朝代結束了就成為了歷史，這一組詩完成了也就成為了與我相關的歷史。

又是一年的秋天，秋天總是令人懷舊，寫完關于這組詩的創作過程，我似乎有一種秋后算賬的感覺，和幾千年的中國歷史算賬？沒有那個氣魄，我頂多是自己和自己算算而已，算歸算，保不準越算越胡涂，我建議讀者還是去看詩。墨西哥大詩人帕斯說過這樣一句話：“意義不是詩人想說的東西，而是詩篇實際上說明的東西。”

這個秋日下午的陽光已經漫延成我案頭的燈光了，看看窗外，十五剛過的月亮已經黑不見影了，如果我現在出門，路燈下晃動的就是剛剛還自視為“可疑”的那個人——他的身影像團墨跡，似乎正時時準備涂改什么。

責任編輯 柳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