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國之戀（組詩）

昨夜，夢中，我看見了你，祖國——

你是崎嶇的山路上一掛木輪大車。

民眾拉著你在泥濘中艱難行進，

黃河，長江，是兩條血汗的車轍……

你載著光榮，也載著屈辱，

木輪子吱扭著理想，低吟著歌。

我拉不動你過多的豐碑和淚水，

我倒下了，你從我心上沉重地碾過……

祖國，我是如此地愛你呵……

我愿意仆倒，填平你路上的溝壑！

不要怕我痛，你壓吧，你前進吧，只要是前進

——我是如此地愛你呵！祖國，我的祖國……珠穆朗瑪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叫——珠穆朗瑪，

不知道你是漢語的珠還是藏語的珠。

也許正是藏族與漢族的愛情創造了你，

共同的堅貞創造了你無人可及的高度。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叫——珠穆朗瑪，

不知道你是皇冠之珠還是地球之珠。

也許只有你的冰雪能點燃太陽，

因為你創造了中華民族愛情的高度。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叫——珠穆朗瑪，

不知道你是長江之珠還是黃河之珠。

是你生育了這兩條中華之龍呢，

還是這兩條中華龍萬里謁拜生身之母。

你或者是太陽與地球的暗胎，

受日月之精，地球隆起最偉大的母腹。

你生下了黃河，生下了長江，

那驚天動地的陣痛攪得周天冰寒徹骨。

或者正是因為有了你，漢語的江河里

才流淌著一個美麗的傳說：雙龍搶珠。

而我，因為我的母親是長江，于是

我更愿意堅信：你是我永遠的祖母……

藏袍

在這莽莽蒼蒼的世界屋脊之上，

一個微妙的奇跡走進我的詩行。

在這里，每個人都是一座雪峰，

每座雪峰都是一個人，在西藏。

每一座雪山都是一個佛教徒，

沉著，堅定，源自高尚的信仰。

每個佛教徒都是一座雪山，

深厚，悲愴，披著風雪親近太陽。

所有的山脈都是匍匐的隊伍，

仿佛是匍匐之后的那一剎，站起來

站起來做人的形象。匍匐的時候

是路，站起來便是雪山，偉岸，堅強。

而且所有的雪山都面向東方，

向著東方膜拜：太陽是天上的詩行。

太陽是萬物之神，萬神之父，

雪山是太陽的驕子，身披太陽之光。

右面是陽坡，陽光融化了冰雪，

露出黝黑的肌膚，紅銅的臂膀。

左面是陰坡，冰雪融化了陽光，

牦牛皮護住體溫，護住轉筒的方向。

風吹——不動，雪壓——不動，

一生一個方向，一世一個方向；

風吹——不動，雪壓——不動，

一生一個信仰，一世一個信仰。

這就是藏袍，每一座雪峰都是頂天立地的脊梁，

這就是藏袍，這是世上最古老又最流行的服裝。

這就是藏袍，一只手裸露出太陽石的溫度，

這就是藏袍，一只手庇護著冰雪下的故鄉。

這就是藏袍，每一座雪山都穿著藏袍縱情歌唱，

這就是藏袍，每一座雪山都穿著藏袍跳起鍋莊。

這就是藏袍，每一座雪山都穿著藏袍匍匐祈禱，

這就是藏袍，每一座雪山都穿著藏袍供奉太陽。

這就是藏袍，這就是穿在身上的信仰，

這就是藏袍，這就是青藏高原的形象。

在這里，每個人都是一座雪峰，

每座雪峰都是一個人——在西藏。

沱沱河

長江從我枕邊緩緩流過

母親給我的第一口乳汁便是長江之歌

我曾在江堤上放牛曾在葦叢中掏雁

那時候我只知道長江只認得長江

只知道長江又長又寬又闊

長江從我枕邊緩緩流過

我的每一個夢都舒卷著長江的傳說

那時候我只知道我是長江的兒子

長江是我的母親母親賦予我

遼遠豁達的胸襟英勇平靜的性格

當我看見你以一滴一滴的堅韌

高揚起生命之帆沖破堅冰的封鎖

當我看見你在那遙遠的地方

以一種非凡的寧靜冷峻的沉著

蜿蜒曲折著美麗美麗著蜿蜒曲折

我終于聽見渾身熱血在呼喚你沱沱河

我的生命在拜謁遙遠的你沱沱河

你萬里而來親吻著我赤壁一樣的胸脯

親吻我荒蕪的心窩我終于認識了你

你是我的祖母你是我母親的母親沱沱河

你是這樣的原始這樣的透明沱沱河

你是這樣的無畏這樣的赤裸沱沱河

你是這樣的堅貞這樣的大度沱沱河

你是這樣的年輕這樣的美麗沱沱河

你是這樣的清純這樣的歡樂沱沱河

你才是我的祖先——

你以生命的極限打造子子孫孫踏破

重關險隘方顯英雄本色忍辱負重

雖萬死而不辭拒蒲柳而不腐以

一江之浪揚大海之波的崇高人格

你才是我的祖母——

你用永遠的年輕永遠的麗質永遠的縹緲婀娜

你用永遠的無邪永遠的自由永遠的勝券在握

你用永遠的浪漫永遠的抒情永遠的堅韌執著

無情將苦難淹沒將血腥淹沒將歲月淹沒

兒孫都老了你不老你每天的

第一件事是對著太陽唱長征之歌

兒孫都爛了你不爛你的每一朵浪花

都以透明以澄澈以冰玉之情懷以

大地之坦蕩折射太陽的光澤

今夜，我以橋的方式跨越你

母親的母親我是第一次從你的枕邊流過

我從你枕邊流過的時候你正在夢中喚我

你可曾聽見我隆隆隆隆的跨越之聲

——我的祖母我的母親的母親沱沱河

楚瑪爾河

楚瑪爾河，長江北源，發源于可可西里腹地的可可西里山。

我的目光細細地嚼著你的名字楚瑪爾河

既親切又陌生既神秘又赤裸

這是一個多么美麗的名字多么詭秘

我相信全世界的文字都不能描繪你詮釋你

只有漢字才能如此精微地折射你的魂魄

我的雙手細細地嚼著你的名字楚瑪爾河

像細細地嚼著一個遠古一個遠古的傳說

好像很完整又仿佛完整著經典的殘破

仿佛很憂傷又好像低回著年輕的壯闊

仿佛很詭譎又好像格外地輕松活潑

仿佛聞到一縷奇異的生命幽香

仿佛聞到了格薩爾王童年的鼻息

仿佛踏響了成吉思汗的戰馬的蹄窩

仿佛是一個夢在體內輕輕流淌

仿佛是母親的搖籃曲在思念里訴說

——我細細地嚼著你的名字楚瑪爾河

我匍匐我祈禱跪在你的岸邊

感謝你養育了我的先祖我的母親和我

我渾身奔騰著你的波浪你的夢

我聽見了聽見了你在遙遠里如歌地喚我

——我細細地嚼著你的名字楚瑪爾河

仿佛看見了你青春的胴體搖曳著誘惑

看見你在一種自由自在的旋律里

構思著自己的愛情構思著我的父親和我

我甚至覺得你是我村邊的小溪我放牛歸來

你愛憐地洗濯我一天的疲憊和田野上的顏色

我匍匐我祈禱我消融在你的懷抱里

消融在你的雪水里消融成你搖波曳影的夜歌

我感謝我的先祖選擇了你的子宮我感謝

你流淌億萬斯年終于流進了我流出了我

——我細細地嚼著你的名字楚瑪爾河

長江，你聽我說

十萬重山，幾千里路，沿途堵截

皆被你的無畏勇猛一一擊破

縱是夔門，縱是三峽，抱著堅決扼死你的雄心

也無法阻遏你非凡的意志和膽魄

你不愧是蓋世的英雄，是強者

殺出一路威風，還寫一路迷人的故事

以為沖向大海，便最充分地顯示了人格

而葛洲壩

卻在你沖出三峽的激動之中

匯十萬大山之力

贈與你一把大鎖

英雄了幾百萬年，你一事無成

時間在蒙昧的驕傲中悄然流過

幾百萬年沒有對手，你過分強大

而沒有對手的英雄的命運

難道不也是一支悲哀的歌

葛洲壩攔腰截斷了你

將你一江怒浪化一湖柔和的沉默

于是你痛苦了

無法咽忍這從未有過的侮辱

但你是絕沒有想到，正是這無法咽忍的痛苦

在釀造你最高的人格

葛洲壩的無情成全了你

將你攔住，將你

高高舉起，狠命摔下

于是你的淚便濺出萬家燈火

呵，長江，由此你懂得了——

正是最大的痛苦，孕育最大的快樂……

武赤壁賦

著名赤壁有二：蘇東坡錯賦黃州赤壁，曲曰文赤壁；當年三國交兵之赤壁（分之曰武赤壁）乃在湖北蒲圻縣境。今假赤壁金碧輝煌，真赤壁破舊不堪，使人真假莫辨矣。幸我自真赤壁石縫中出，斗膽而賦。文不敢比美，氣亦可沖霄漢。

赤壁生赤子，赤壁是我故鄉

何方騷人墨客能吐我赤壁情腸

我的先人曾在這里浴血奮戰

男女老幼，誰不挽弓持矛，簞食壺漿

一任江風鞭玉馬，赤壁無恙

千年血鑄我赤壁銅墻

真就是真，不怕謊言掩埋，史書健忘

假就是假，誰看雞矢驢蛋，玉裹金鑲

東風烈火，掃蕩了銅雀春夢

誰曾想真的在心中幽困，假的在嘴角流香

盡知夢三戶代代口碑：不忘喪國之辱

先人流血，不是為后人鑿壁偷光

連城軍帳，閃出風流瀟灑周郎

才高命短，擋不住鐵蹄踏破建康

絕代風流亦只傳一朝佳話

代代英杰方能保萬古家邦

周郎之子何去也，赤壁

孫氏后裔何從哉，長江

若代代如孫權袖陳蕩腐，筑臺拜將

怎落得孫皓披麻袒肉，開城受綁

水闊山雄能者用，赤壁作證

英主后代無英主，古無良方

圣口不吐蓋世之雄，人杰皆來于草莽

敞大江之胸襟，方出焚江之周郎

吸萬川雪水，大江壯哉

看無窮悲歡，笑也凄涼

浪層層，江風有情傳千古遺恨

年過矣，祭滔滔江水黯然神傷……

琴臺

琴臺，在武漢漢陽，漢水之畔。相傳是俞伯牙彈琴的地方……

江山易改情難改三月揖拜琴臺

子期身死魂未斷伯牙莫要悲哀

彈冰擊玉神韻濯我卑污潔我情懷

不是山里樵客我是情魂血肉成胎

歲月無情五千年金戈鐵馬血淚興衰

琴臺有信著意弄高山流水風清月白

莫道陽春白雪知音寡且看瀟湘水楚山柴

越山彈江擊水唱大風我是血滿腔愛滿懷

撫膺長嘯怒發沖星不見賀蘭山缺

低眉沉吟大江東去不見故人西來

歌魂戀琴魂魂繞龜山月凌亂……

沉思追憂思思如江水我徘徊……

汨羅湖畔懷沙揚子江心落木肝膽何赤

夜郎路上啼血潯陽江頭送客其聲何哀

律動無聲五千年月沉淚海

宮商泊血強依附銅雀高臺

漢宮娥幽怨如絲漢宮秋月……

李后主清腸寸斷對景難排……

逝者如斯飛了黃鶴黃鶴樓徒立形骸

子期無覓焚了焦尾漢水濱空余琴臺

江山易改情未改

千古絕唱淚中來

何其哉

何其哉

我哭江水哭

我笑楚天開

我在苦思苦想

我在苦尋苦待

故鄉明月在

該是故人來

故人來喲乘風馭云來

故人來喲掛帆騎鶴來

一曲清風明月樵客聽神韻未改

大江驚濤裂岸伯牙笑笑逐顏開

子期縱死魂難斷伯牙莫要悲哀……

江山易改情未改三月揖拜琴臺……

哦龜山……大江……子期……

哦伯牙……焦尾……琴臺……

燈光，我的星光

濃重的夜靄

簡化去了我的密密的柳林

我的密密的柳林里小小的村莊

簡化去了拖拉機碾得很深的赭黑的土路

田塍上多愁善感的黃絲瓜花

老柳樹下反芻著古老傳說的水牛

挎著書包挑牛糞的半大孩子

和村邊清澈如許的一曲柔腸……

簡化去了禾場邊女人們堆得很講究的柴堆谷垛

半倚柳蔭才刷不久的白墻

瓦縫里拖出散板行腔的炊煙

咯嗒咯嗒的雞群搖頭擺尾的大花狗

和幾盆茉莉小開的木格窗……

以朦朧詩的筆觸

素描的洗練

嬰兒的幻想

涂一片深沉遒勁的蒼茫

點亮了幾叢燈光

我一步一步地走去

——這是我的故鄉我的村莊

我走向燈光我曉得那是燈光

如若不曉得那是燈光

便以為那是——星光

哦莫非天上的星光

也是燈光……

也是燈光……

遙遠簡化去了密密的柳林

簡化去了密密柳林里小小村莊簡化去了

土路絲瓜花水牛孩子簡化去了

小河小溪拱橋柴堆谷垛簡化去了

炊煙白墻雞群大花狗木格窗……

——我們以為是星光

而那里那里那里原本是燈光……

哦那里這時刻也該有位詩人

透過遙遠透過蒼茫

如同我癡望我的星光他的燈光

癡望我的燈光他的星光

如同我踏亮我的燈光他的星光

踏亮他的燈光我的星光

并且和著我的旋律

濺起一路一叢一叢美麗的幻想……

地米菜

那時候，我們隱沒在密密的雨中

隱沒在江南陽春三月的那細細密密的雨中

陽雀濕漉的啼聲很遠很遠

田野里異常寂靜，那是我們的田野

竹笠比月亮還圓，我們擠在一個小竹笠下

我摟著你瘦削的肩，不讓雨浸著了你

你的小翹翹辮撓得我脖子好癢喲

你拿一把小鐵鏟子挑地米菜

挑一棵又一棵小小的夾在春草里的地米菜

挑一棵又一棵又苦又甜的嫩得可人的地米菜

挑一棵又一棵開著小白花的地米菜

挑一棵又一棵春荒時節接濟窮人的地米菜

我給你提竹籃子，不沉

春雨仿佛故意，浸濕了你，浸濕了我

我們緊緊偎依在一個小竹笠下

用體溫互相溫暖著，那時候

我們不曉得害羞，那時候

我們不曉得那就是幸福，那時候

我不曉得親親你通紅的臉頰和掛著雨珠的眼窩

不曉得突然吻一下你綠洲的鮮唇

——那時候

地米菜開著小小的白花

又苦又甜的嫩得可人的地米菜

春雨又該迷濛了我的江南的原野

你到哪里去了呢到哪里去了呢……

美人柳

柳柳柳

江南酒

人間不見天上有

西施魂

王嬙手

黛玉春心嫦娥袖

遠似煙

一抹清淡幾許愁

近如夢

萬縷相思一莖柔

小飲三月杏花雨

綠在枝頭

狂在心頭

雨斜風悠悠

自在舞

俏藏羞

一身樸素

萬種風流

耐得三九爭九九

春未來

冬未走

四九五九

河邊看柳

笑自雅

情自幽

離人無心插

眠芽著意抽

芬芳春夢醒難收

醉了草岸醉汀洲

綠報春

黃報秋

一身仃伶

報與人間風雪驟

柳柳柳

江南酒

不知君見否

村前后

溪左右

故鄉處處有

江南酒

柳柳柳……

美人竹

——獻給家鄉五洪山神泉山莊的鳳尾竹

鳳尾竹

破土出

一團一團

一簇一簇

春風梳

春雨沐

三月陽春

遍地燃燭

根連根

土連土

兄弟姊妹

互相呵護

在土有節

不嫉不妒

出土駐節

比肩和睦

鳳非鳳

竹非竹

非竹非鳳

盡展風骨

翻史書

查典故

楚既亡

鳳何處

楚既亡

鳳何處

鳳乃楚家魂

山可踏

人可擄

楚家魂

不可侮

不畏秦

不作奴

哀哀楚鳳凰

鉆進楚家土

鉆進土

化作竹

鳳非鳳

竹非竹

鳳非鳳

竹非竹

竹亦鳳

鳳亦竹

有楚腰

有楚骨

三楚美人天下無

不事秦

不受辱

鳳尾竹

我先祖

家鄉蘭草

家鄉蘭草在陽臺上哭泣想念家鄉思念家鄉

聲音是那樣的無助那樣的凄婉那樣的蒼涼

像家鄉的小女子被誰無端拐賣流落到北方

渾身玉經不住冰風厲雪的蹂躪又瘦又黃

家鄉蘭草在陽臺上哭泣想念家鄉想念家鄉

家鄉在江南在南山坡在草叢里一碧涵香

怪我怪我經不住北方冰風厲雪的蹂躪想念家鄉

那年回家把她帶了來和家鄉的土一起陪我凄惶

那年回家把她帶了來和家鄉土一起陪我凄惶

怪我怪我經不住北方冰風厲雪的蹂躪想念家鄉

家鄉在江南在南山坡在草叢里一碧涵香

家鄉蘭草在陽臺上哭泣想念家鄉想念家鄉

渾身玉經不住冰風厲雪的蹂躪又瘦又黃

聲音是那樣的無助那樣的凄婉那樣的蒼涼

像家鄉的小女子被誰無端拐賣流落到北方

家鄉蘭草在陽臺上哭泣想念家鄉想念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