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親歷的中國駐南大使館被炸

災難在黑夜中降臨

1999年3月24日，北約開始對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進行空中打擊#65377;

此前一天，23日夜晚，北約理事會舉行緊急會議，聽取美國特使霍爾布魯克同南聯盟總統米洛舍維奇的會談結果#65377;霍爾布魯克宣稱最后的外交努力失敗，北約于是作出對南聯盟空襲的決定#65377;

轟炸開始后，北約不斷加大對南聯盟的空襲力度#65377;在起始階段，北約集中打擊南聯盟的軍事目標，力圖消滅南軍的有生力量，繼之則開始轟炸南聯盟的政府機構和重要的民用設施#65377;轟炸的波次不斷增加，強度和密度加大，每天24個小時幾乎不間斷地轟炸#65377;

截至5月7日，北約已對南聯盟轟炸了45天，南聯盟的軍事設施已經被炸過數遍，民用設施業已被破壞殆盡，但南聯盟當局仍不屈服#65377;此時如果停止轟炸，等于宣告北約軍事行動遭到失敗，而要繼續轟炸下去，還有哪些目標可炸呢?北約陷入騎虎難下的兩難境地……

5月7日，星期五#65377;入夜，貝爾格萊德一片黑暗#65377;晚上8時，貝爾格萊德上空照例拉響了空襲警報#65377;警報過后，整個城市一片死寂#65377;

為了保障同國內聯系，為了工作需要，我駐南大使館利用備用發電機發電#65377;因為發電機功率不大，不能給全館供電，在當天的工作完成后，為方便大家休息#65380;娛樂，特意只給使館俱樂部供電#65377;

使館的俱樂部設在半地下室的食堂里#65377;這里平時是餐廳，到周末和節假日就成了大家娛樂的場所#65377;所謂“半地下室”，就是窗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65377;每逢周末，使館的同志們到這號稱俱樂部的地下大廳里休息#65380;娛樂#65377;尤其在斷電的日子里，使館發電機為俱樂部供電，來這里的人當然更多#65377;5月7日晚，俱樂部里聚集了20多人#65377;燈光熄滅后，大家用手電照明，陸續從俱樂部走了出來#65377;

研究室主任王輔國在院子里找到我，說:“今天是周末，讓大家多玩一會兒，干嗎關掉電機?”與此同時，又有幾位同志圍過來，等待我的決定#65377;我看了看表，已是夜里11時15分了#65377;考慮到自北約轟炸以來大家一直缺乏睡眠，身心俱疲，我說:“一個多月來，大家因轟炸睡不好覺，白天工作又緊張，都感到很累，今天索性早點休息，免得晨昏顛倒#65377;”大家對我的話都有同感，又聊了幾句，紛紛散去#65377;我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沒有發現異常情況，就回到大使官邸，點上一根蠟燭，坐到床上秉燭看書#65377;我平時注意傾聽大家的意見，照顧同志們的合理要求，而那天晚上，萬幸我沒有讓有關同志重新開動發電機，沒有讓大家繼續回俱樂部消遣，而是分散到使館的各個方位，否則，會釀成怎樣的慘劇啊!

誰都沒有想到，一場震驚世界#65380;亙古未聞的浩劫在午夜發生了#65377;

大約11時45分，忽然一聲巨響，就好像發生了強烈地震，整個使館辦公樓都搖晃起來#65377;固定的玻璃窗都被推到房子里來，里里外外的門都被甩到外面，天花板下墜，墻皮脫落，屋子里的燈具破碎，玻璃橫飛#65377;碎玻璃#65380;混凝土塊，稀里嘩啦地打到床上#65380;沙發上#65377;我在床上被顛起來#65377;

當時，閃過我腦際的第一個念頭是:北約轟炸了我大使館旁邊的南斯拉夫電力設計院，轟炸的沖擊波殃及了大使館#65377;

我立即穿好衣服，拿了手電，拔腳向外走#65377;回頭一看，蠟燭尚未熄滅，我又回身吹滅了蠟燭#65377;門框兩邊的墻已經塌了下來，我只得從縫隙中鉆出來#65377;到了外邊一看，壞了，被炸的不是鄰居，而是我們的使館——北約竟然轟炸了我們的使館!

使館大樓已經濃煙四起，烈火熊熊#65377;大塊的水泥構件從使館大樓的墻壁摔到院子里，大樓南面的外墻已經完全坍塌，草坪上堆滿了廢墟#65377;剛剛運來的供食堂使用的5個大煤氣罐也隨之爆炸，外殼散落在使館的院子里，有的掛在使館周圍的柵欄上，有的竟飛到了圍墻外#65377;

這時，有幾位同志從大樓里跑了出來#65377;大樓里四處起火，濃煙彌漫，樓梯遭到破壞#65377;天花板上，墻壁上，鋼筋#65380;鐵絲等各種建筑材料密密麻麻地垂掛下來#65377;這些從樓里出來的同志都還沒有睡下，他們在煙火騰起之際，靠平時對大樓的熟悉，攀著鐵索，沿著破損的樓梯下來#65377;有的就在樓下的辦公室里，借助火花，從窗口跳出來#65377;這是在濃煙烈火中突圍的第一批，有七八個人#65377;

我站在使館大樓前，透過冒煙的窗口，看見樓里的同志在尋找出路#65377;我十分著急，擔心他們的安全，也擔心在慌亂中同志們從樓上往下跳，或者采取其他魯莽行動而造成無謂的傷亡#65377;我于是在樓下高聲喊:“同志們，不要慌，要鎮靜!”

危難之中的戰友們

使館淹沒在濃煙烈火中#65377;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大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職責，是同志的安全，是不使國家遭受不可彌補的損失#65377;

負責保管使館重要資財的兩位同志小王和小鄭，一個睡在五樓的值班室，一個睡在四樓的宿舍#65377;小王透過煙塵，借助火光，從五樓下到四樓#65377;這時，小鄭正從寢室出來，臉上淌著血#65377;小王一把拉住小鄭往樓上跑#65377;這時有人遇到他們，急忙問:“你們為什么還往上跑?”小王回答說:“有事，咱們是干這一行的#65377;”他倆從五樓拿起4箱國家重要資財往下走，因樓梯被阻斷，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才來到三樓#65377;使館事先作了各種應急準備，這4箱重要的東西事先已準備好，一旦發生意外情況，可以拿起來立即轉移#65377;他們知道，這東西比生命更重要#65377;

住在四樓的王輔國剛躺下，就被爆炸的沖擊波顛了起來#65377;他伸手在黑暗中摸了摸，兩邊的墻壁都沒有了#65377;他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趕緊披上衣服往下跑#65377;到了三樓，無法再往下走，他鉆進一個尚未起火的房間#65377;在下樓的時候，他的腳部被劃傷#65377;

在三樓，人們集中在兩位年輕同志的房間里#65377;這個房間窗下二樓有個小平臺#65377;如何下到這個平臺上呢?有人提議把一條條塑料窗簾接起來，做一條繩索#65377;大家立即動手做起來#65377;塑料窗簾不好打結，同時必須把打的結拉緊，防止脫鉤#65377;我們在下邊的人找來一個梯子，從地面搭到二樓平臺#65377;這是在匆忙中搭起的營救同志們的第一條通道#65377;

首先從三樓下來的是4箱國家重要資財，接著是保護這批資財的小王和小鄭#65377;南斯拉夫方面的急救車來了，我們把受了傷的小鄭送上救護車，保護國家資財的任務就落在小王一個人肩上#65377;

緊接著，人們把幾個重傷員扶到三樓#65377;一等秘書曹榮飛滿臉是血，大聲喊著:“我什么也看不見了，什么都看不見了#65377;”大家把他送上軟梯，從梯子上把他接下來#65377;劉錦榮從軟梯上下來，頭部#65380;頸部和手臂受傷，鮮血淋漓#65377;我們急忙把他倆送上救護車#65377;文化參贊劉新權下來時，腳部扭傷#65377;我當時想讓他幫我清點人數，但看到他腳一瘸一拐的，難以走動，也只好把他送上救護車#65377;這時，火勢越來越大，濃煙更加嗆人，在危樓里多逗留一刻就多一分生命危險，但大家先人后己，井然有序#65377;這是大家不約而同的章法，這是心靈的呼喚，這是滲透到血液里的使命:把生的希望讓給別人，把死亡的危險留給自己#65377;

南聯盟方面的消防隊也趕來了#65377;這時，使館辦公樓的前面已經從四面八方趕來許多人，大部分是南斯拉夫人，也有不少中國人……

在使館大樓的東南角，五六位同志集中在二樓張存良的房間里#65377;使館參贊李銀堂本來住在館外，北約開始轟炸后才轉移到使館的客房里#65377;然而，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危險的地方，美國的炸彈從他旁邊的屋里穿過，房間起火#65377;他立即躲進洗手間，用濕毛巾捂住口鼻，沖出房間，顧不上眉毛被火燎著，額頭擦傷，想奪路下樓#65377;可是，樓梯被大火封鎖，他又轉回來，躲進尚未起火的張存良的房間#65377;

在張存良的房間里，煙火不斷從外面撲過來#65377;他們幾個人想辦法開辟自救通道，把褥單撕成條，連接成一條繩索#65377;司機楊永鋒#65380;參贊李銀堂拉著這條繩索下來，接著張存良和董健也攀援而下#65377;楊永鋒在下到離地兩米高時，向下一跳，因姿勢不對，摔在樓基的水泥地上，骨盆和胳膊受傷#65377;大家讓他躺著別動，等候救護車的到來#65377;

記者呂巖松從辦公樓跑出時，沒忘記順手抓起手機和照相機#65377;他隨后用手機同國內取得聯系#65377;當時北京時間是早晨5點多，還未上班#65377;他把電話打到《環球時報》主編的家里，主編打電話給外交部歐亞司有關負責人，有關負責人報告了外交部領導#65377;外交部領導獲悉我駐南聯盟大使館被炸，把電話打到呂巖松的手機上，至此，我同外交部領導取得了聯系#65377;我簡單地向部領導報告了情況:大部分同志已經獲救，還有幾位同志在樓里面，我們正在搶救#65377;部領導問:“聽說你受傷了?”我回答說沒有，我們正在加緊營救尚在危樓里的同志#65377;我的話語和我的心情一樣，都十分焦急#65377;部領導對我說:“你的情緒很重要，你要穩住，其他的同志都在看著你……”接著，部領導又通過中央電視臺記者的手機打電話給我，詢問相關情況:有幾位同志沒有脫險?究竟是幾顆炸彈炸到使館?我記得我當時向部領導匯報說是巡航導彈，有同志告訴我說是3顆導彈#65377;當時，我確實不清楚究竟是幾顆炸彈，因為當時沒法逐一查看，更不知炸彈是什么型號的#65377;弄清這些問題，是后來的事#65377;

南聯盟的消防車和急救車紛紛趕來，但由于使館大門是電動的，轟炸造成使館斷電，使館大門打不開，急救車和消防車無法靠近#65377;事先，使館辦公室進行了斷電情況下的演練，告訴大家在斷電情況下如何打開大門#65377;使館辦公室的董健鉆進大樓，從傳達室里取出鑰匙，打開大門，消防車和急救車才得以開進院里，為滅火和搶救人員提供了方便#65377;

在使館大樓五樓的幾位同志，此時還在攀窗焦急地向地面張望#65377;顯然，他們已經做過多種嘗試，從樓梯下來已不可能，所有退路已被煙火阻斷;制作繩索，攀援而下也不可能，因為樓層太高，繩索難以達到地面#65377;他們只有等待外面同志的救援#65377;這時，在場的南斯拉夫人經過聯系后，他們火速派來消防云梯，五樓的同志才得以沿著細小的云梯緩緩而下，得以脫險#65377;

三位記者遇難

當曹榮飛從危樓得救后，人們卻沒發現他夫人邵云環的身影#65377;在送曹榮飛上急救車時，有人焦急地問他:邵云環在哪里?但是，就在使館被炸的剎那，他的眼睛受了重傷，滿臉是血，什么都看不見，他哪能知道邵云環的下落#65377;有的同志知道，邵云環當天在使館外的新華分社辦公室辦公，很晚才回到使館宿舍#65377;此時，她沒有從三樓的自救通道下來，那就一定還在宿舍里#65377;于是，我們敦請消防人員到她的房間里去找#65377;

南聯盟的消防人員具有豐富的消防和救護經驗#65377;自北約開始轟炸以來，他們已經處理過多起類似事件:塞爾維亞社會黨總部大樓被炸，他們急忙趕到現場，救護人員，撲滅烈火;塞爾維亞電視臺大樓被炸，那時正是深夜12時，也正是電視臺工作最忙碌的時候，他們很快趕去救出傷員，從廢墟中找出遇難者的遺體……他們可以說身經百戰，渾身是膽#65377;此刻，他們頭戴鋼盔，身穿防護衣，腳登高筒防水靴，手拿大手電筒和其他工具，在辦公樓里搜尋#65377;過了一會兒，他們把邵云環抬了出來#65377;我和幾位同志一起緊急將邵云環送上急救車#65377;她滿面鮮血，已經停止了呼吸……

還有三位同志沒有從危樓里出來，他們是記者許杏虎和夫人朱穎，以及武官任寶凱#65377;消防隊員在樓里找不到他們#65377;董健只好戴上消防隊員的頭盔，帶領著消防隊員去找#65377;在許杏虎的臥室里，在坍塌的墻壁下，發現了許杏虎和朱穎的遺體，他們滿臉滿身傷痕，鮮血在泥土上已經凝固……

這時，一顆導彈從人們的頭頂曳著火光呼嘯而過，大家本能的反應是紛紛臥倒#65377;這顆導彈在離使館幾百米的貝爾格萊德旅館爆炸#65377;這家旅館在多瑙河邊，每逢周六舉辦工藝品展銷，我曾去看過#65377;為什么炸旅館呢?據北約后來宣稱，旅館里隱藏著南斯拉夫軍人#65377;可以想見，這只是借口而已#65377;

緊接著，在使館大樓前的南斯拉夫安全局局長馬爾科維奇接到一個手機電話#65377;他告訴我，那邊又有動靜了，意思是北約戰斗機又從意大利基地起飛，可能有第二次轟炸，要大家全部撤退#65377;轟炸期間獲得的常識告訴我們，第二次轟炸是針對救援人員和現場人員的，殺傷力往往比第一次還要大#65377;聚集在使館大樓前的人群呼啦啦地散了#65377;在使館大門前和周圍，塞爾維亞內務部布置了崗哨，嚴禁人們(包括使館人員)進入使館大樓#65377;但是，我們使館還有人下落不明，我怎么能離開呢?

南聯盟外交部亞太司司長揚科維奇告訴我:南聯盟外交部已經為使館人員在洲際旅館訂好了房間，后來考慮到安全問題，又轉訂了西方同南斯拉夫合資的凱悅旅館#65377;我考慮，大家已經挨了一次炸，不能再讓他們第二次挨炸，應該選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暫時落腳#65377;這樣，留下李銀堂和董健在使館前值班，其余同志全部轉移到凱悅旅館#65377;

使館的同志們來到凱悅旅館時，大約是凌晨5時#65377;大家都不肯回房間，坐在前廳里等候使館那邊的消息#65377;我想，經過這突如其來的災難的震撼，又感受喪失親愛的同志和朋友的苦痛，目睹自己賴以生存的使館遭到摧殘，拖著緊張拼搏之后疲憊不堪的身軀，當前最需要的是精神支撐#65377;我把同志們召集在一起，對大家說:今天我們的使館遭受浩劫，這樣的事情以前誰都沒有經歷過，對每個人都是第一次#65377;既然災難已經降臨，我們要挺起胸來，迎接這一挑戰#65377;同志們，使館被炸塌了，但是我們的意志不能垮#65377;黨中央#65380;祖國人民非常關心我們#65377;中央已經決定派特別小組乘專機前來處理善后事宜，接回烈士的遺骨，傷員也將回國內治療，部分同志可能回國休整#65377;我要求大家回房間休息，明天大家都要打起精神，還有許多善后事宜等待處理#65377;

在我的勸說下，同志們陸續回到房間休息#65377;而此刻，最讓我揪心的是武官任寶凱仍下落不明#65377;剛出危樓時，我聽武官處的同志說，他們從樓上向下突圍時，聽到了任寶凱的聲音，估計他已經出來了#65377;可是，在營救同志的時候，卻不見他的蹤影#65377;同志們猜測，他可能受了傷，已被送到了醫院#65377;我們分別給幾個收治中國使館傷員的醫院打電話，都說沒有此人#65377;使館里沒有武官，傷者里也沒有，那就還有一種可能:犧牲了#65377;但是，沒有弄清事實之前就不能下結論，也無法向國內報告#65377;國內有關部門已經再三來電話催問武官的下落#65377;

為了弄清事實究竟如何，在當時使館已被封鎖的情況下，只有到急救中心太平間去查#65377;我帶上翻譯，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記者郭志嘉開車，前往急救中心#65377;

雖然已是凌晨，整個城市仍籠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65377;我們在漆黑的街道上穿行，沒有燈光，沒有人影#65377;郭志嘉是學塞爾維亞語的，是南斯拉夫通，對貝爾格萊德市很熟悉，否則在這漆黑的夜里是難以辨別東南西北的#65377;

我們來到急救中心，向值班的負責人說明來意#65377;他回答說，要到太平間找遺體，必須經院長批準，院長7時半來醫院上班#65377;我看了一下表，還不到6時#65377;我急了，說我們不能等，今天是特殊情況，請你馬上打電話給院長，允許我們即刻到太平間探查#65377;值班醫生答應打電話給院長，但告訴我們說，即使把他叫醒，他驅車趕來仍需要時間，請我們在會客室稍等#65377;我決定利用這個時間去看望一下傷員#65377;醫生帶我們走進急診室，我們看到醫生已經對傷員做了緊急處理#65377;曹榮飛眼睛蒙著繃帶，昏昏入睡#65377;劉錦榮滿臉繃帶，跟我說話時仍感到呼吸困難，傷口疼痛#65377;鄭海峰頭部和頸部都纏著繃帶#65377;只有劉新權說，這里他傷勢最輕，只是腳扭傷，很快會恢復的#65377;屋子里很黑，借著微弱的燭光，勉強能看清傷員的臉龐#65377;我帶著十分沉重的心情離開急診室#65377;

回到急救中心的會客室，院長還沒有來#65377;再三催促，院長終于來了，并把我們領到太平間的走廊#65377;但管理人員不讓我們進去，說不方便#65377;他們進去尋找，并稍事整理，把三位烈士的遺體放在小車上推了出來，他們是邵云環#65380;許杏虎和朱穎#65377;這是悲慘的死，壯烈的死，英雄的死#65377;幾個小時前，我們還曾相見，我們還曾談論時局，而現在竟是陰陽兩隔，竟是訣別#65377;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緊，是疼痛，是酸楚，是掙扎，是休克#65377;此刻，我無暇多想，痛哉死者，惜哉生者#65377;我還心系著有生還希望的一個下落不明的人#65377;太平間的管理人員告訴我，除了這三人外，太平間里再沒有死亡的中國人#65377;那就是說，武官還在使館里#65377;我馬上用手機把查看到的情況告訴在使館前守候的李銀堂，讓他請消防隊員幫助進樓內尋找#65377;我們馬上趕回使館#65377;

天陰沉沉的#65377;雖已清晨，幾縷吝嗇的晨曦從云層里透出，黑暗仍在游蕩，不甘消退#65377;我們來到使館樓前，警報尚未解除，守護使館的警察仍然把守著門口，不允許進出#65377;我告訴他們，我們的武官還在樓里，生死不明，我要進去找他#65377;消防隊員也過來阻止我們#65377;我請他把頭盔和手電借給我，我要親自去找，準備闖進去#65377;這時，在樓前守候的李銀堂參贊告訴我，消防隊員在樓里發現了一個人，還活著#65377;他們說，你們即使進去，也背不出來，還是請急救車來#65377;他們立刻和急救中心聯系，急救車風馳電掣而至#65377;不一會兒，從里面抬出一個人，正是武官任寶凱#65377;我馬上走上前去，看見躺在擔架上的武官滿面塵土，沒有傷痕，呼吸卻很艱難，嘴和鼻子里呼出很多泡沫#65377;武官還活著，武官沒有死!急救車載著他向急救中心疾馳而去#65377;

任寶凱在急救中心很快恢復了知覺#65377;后來，他和其他傷員一起乘專機回北京治療，恢復得不錯#65377;我后來和他談起這段經歷，他完全失憶，不記得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65377;我們推斷，北約轟炸使館后，他從寢室里跑出來，呼喊著武官處的同志，他們聽到了他的聲音#65377;但在黑暗中，他碰上什么東西，頓時昏迷，倒在走廊轉彎的地方，所以在他的寢室里找不到他#65377;他躺在地上，濃煙向上升騰，地面尚有空氣，他沒有完全窒息#65377;對他來說，這場噩夢是一片空白#65377;他康復后，又重返駐南斯拉夫使館工作#65377;

美國是怎樣實施轟炸的

事發當時，國內打電話問我:是幾顆炸彈炸的使館?我以為是1顆，后來同志們提醒是3顆，大家都認為是巡航導彈，那時是沒法弄清楚的#65377;

事發兩天后，我陪同從國內來的特別小組組長王國章同志一起查看，認為是5顆炸彈落在大使館和大使官邸#65377;在使館的東南角，一顆炸彈斜穿大樓，從頂層一直穿透到一層，在使館墻角下爆炸，炸出一數米深的大坑#65377;這邊是使館高級外交官的宿舍，受破壞十分嚴重，半邊山墻向外倒塌#65377;邵云環在宿舍里犧牲，曹榮飛#65380;劉錦榮和小鄭受重傷#65377;他們的宿舍離彈著點很近，這一帶死傷的加在一起有10余人#65377;第二枚炸彈在使館的中央，穿透樓頂，越往下破壞力越大#65377;我在三樓的辦公室受到嚴重破壞，辦公室里邊一個小臥室中彈起火，屋里用具和床上用品全都化為灰燼，床的鐵架子也多被熔化#65377;我有時中午在這個小屋里休息一會兒，幸好晚上沒有睡在這里#65377;炸彈在二樓穿透會計室，使館多年賬目被焚毀，其他物品也都化為灰燼#65377;炸彈接著下行到一樓大廳，大廳被炸得一片狼藉#65377;自北約開始轟炸后，有七八個同志就睡在大廳里，用沙發當床#65377;他們認為一樓方便，離大門很近，機動靈活，遇事便于應對和轉移#65377;幸運的是，那天晚上他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沒有睡在大廳里#65377;第三顆炸彈落在使館的西北角，層層穿炸#65377;《光明日報》記者許杏虎和夫人朱穎住的客房就在辦公樓的西北角，他們的房間被炸毀，兩人不幸遇難#65377;第四顆炸彈是從一半在地面上的窗子鉆進地下室的，在俱樂部大廳里爆炸，整個地下室鋼梁#65380;鐵架#65380;破墻#65380;亂磚攪成一團#65377;炸彈引爆了新灌滿的5個大煤氣罐，它們像5顆炸彈，爆炸后的空罐有的掛在使館圍墻的鐵柵欄上，有的散落在幾十米外的院子里，有的飛到了院墻外#65377;假如那天晚上在地下室消遣的人們不因為斷電而離開地下室，假如當時我答應重開發電機繼續發電，那些在地下室的人們可能無一幸免#65377;那么，在這場浩劫中犧牲的將不止是3個人#65377;

美國對我特別“關照”，給我單獨預備了一顆炸彈#65377;這第五顆炸彈落在我所住的官邸的中央，穿破屋頂和二樓樓板，一直鉆到地下#65377;十分幸運的是，這顆炸彈沒有爆炸，只是它的巨大沖擊波使官邸遭到嚴重損毀#65377;后來，我聽到國內傳聞，說這顆炸彈已經挖出來運回國內，這是謠傳#65377;我想，沒有哪一家民航班機愿意運送這樣的“禮品”#65377;

那么，這些炸彈是什么型號的炸彈，又是如何投擲的呢?綜合各方面透露出的信息，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的是美國的B-2重型隱形戰略轟炸機#65377;這架飛機從美國本土密蘇里州懷特曼空軍基地起飛，橫跨大西洋，經15小時長途飛行后，抵達貝爾格萊德市中心的中國大使館上空，接連投下了數枚炸彈#65377;據有關報道，這架B-2隱形戰略轟炸機被稱為“戰爭之星”，伴隨這架飛機的有空中加油機#65377;飛機上有電磁干擾系統，向南軍雷達發送干擾電磁波，使南軍方的通信系統#65380;地對空導彈和電子戰設備陷入癱瘓，使轟炸機順利實施對目標的轟炸#65377;

當時，有人認為投擲到我駐南大使館的炸彈是巡航導彈，實際上，這種可能應予排除#65377;“戰斧”式巡航導彈是美國海軍的主要艦載對地攻擊武器#65377;專家認為，目前美國使用的巡航導彈是最新型的第三批改進產品，有很高的命中精度和很大的破壞力#65377;但“戰斧”式巡航導彈受其飛航式彈道的限制，其較低的飛行速度和飛行高度，難以獲得貫頂擊穿我駐南大使館五層大樓所需能量;海上單一艦艇連續發射或者多艘艦艇同時發射，也難以實現從不同方位和高度對同一建筑物的多角度攻擊#65377;專家得出的結論是:北約轟炸我駐南大使館使用的不是“戰斧”式巡航導彈，而是由B-2隱形戰略轟炸機投射的衛星制導炸彈#65377;

那么，B-2隱形戰略轟炸機對我駐南聯盟大使館究竟投了幾枚炸彈?軍事專家們對此尚有爭議#65377;從技術上分析，有的專家認為投了不止5顆，很可能是6顆制導炸彈#65377;從B-2隱形戰略轟炸機的彈艙結構布局來看，兩個彈艙并排位于機身正下方縱軸線的兩側，每個彈艙在其旋轉式發射架上最多懸掛8顆炸彈，總共可掛16顆#65377;為保證飛機穩定飛行，所有炸彈或導彈都必須對等對稱地懸掛在兩個彈艙內，無論是投彈前，還是投彈后，均須如此#65377;這意味著，B-2隱形戰略轟炸機不可能只帶5顆炸彈，也不可能還留一顆帶回去#65377;可以設想，這第六顆炸彈要么已經鉆到地下，而入口被建筑物廢墟掩蓋;要么返航時棄之入海底，淪為水中定時炸彈#65377;

我和特別小組成員一起查看轟炸情況，是根據彈坑確認為5顆炸彈的#65377;唯一沒有彈坑的炸彈是從半地下室的窗戶鉆進地下大廳的，而那里又被炸得最厲害#65377;如果是6顆，那么很可能從半地下室的窗戶鉆進食堂兼俱樂部的炸彈不是一顆，而是兩顆#65377;

總之，不管是5顆還是6顆炸彈，從投彈數量#65380;投彈布局來看，這次轟炸是精心策劃的#65377;而打擊之烈，下手之狠，從北約轟炸南斯拉夫以來，實屬罕見#65377;

那么，那一顆沖我而來的炸彈緣何沒炸?在美國和北約轟炸我大使館之后，為了弄清大使官邸內那顆未炸之彈的情況，我們特地請南斯拉夫專家來實地勘察#65377;他告訴我們，炸彈由于慣性和巨大的沖擊力會鉆入很深的地下，遇到堅硬的巖層還會拐彎，所以現在很難斷定它在地下的位置，需要專門的儀器進行探測#65377;專家估計，這顆炸彈沒有定時裝置，引爆裝置已經失靈，它躺在地下，沒有劇烈的震動，不會爆炸#65377;

2004年6月17日，為了盡快除掉這個“瘟神”，塞黑軍方的排彈專家和貝爾格萊德的一家公司攜手開始了“排彈工程”#65377;工程進展超乎意料地順利，到7月1日便告結束，比預定工期提前半月完成#65377;工程進展如此順利的原因，是炸彈埋藏點比預計淺10多米，而且彈頭朝上，斜臥在大使官邸左側柱子地基之外#65377;這樣的位置十分便于挖掘，也不用排水#65377;據了解，排彈專家馬爾蒂諾維奇動用了30多人#65380;兩輛推土機和兩輛挖土機，在兩周時間內挖掘了2500多方土，挖出一個面積10多平方米的大坑，那個沾滿泥巴的灰色“瘟神”終于被排除#65377;由于工程進展意外順利，政府撥給的款項節省了大半#65377;

馬爾蒂諾維奇向記者介紹說，美國的這顆炸彈全長2.6米，重量達950公斤#65377;美軍B-2隱形戰略轟炸機投下的這枚炸彈，擊穿中國使館內兩層樓的大使官邸，又打透官邸地下室的地面，以80度傾角鉆入地下，接著又在地下沿弧形軌跡鉆行14米，并掉頭向地面突進了一段距離，遇到官邸地基的堅硬立柱后才停了下來#65377;據悉，這種炸彈又稱GUB-31型精確制導穿透炸彈，由美國波音公司研制的全球衛星定位系統制導，具有全天候#65380;自動跟蹤的功能#65377;這同我國一些專家的評估完全吻合#65377;

馬爾蒂諾維奇說，炸彈在地下鉆行過程中，引信被點燃燒毀了，彈體上的穩定翼部件以及彈尾的“慣性—全球定位”制導套具已脫落#65377;馬爾蒂諾維奇強調指出，這枚炸彈內裝填著450公斤高爆炸藥，幸虧當時它沒有爆炸，否則肯定會將大使官邸徹底摧毀#65377;

目前，中國駐塞黑新使館已移至烏日策街25號大院，這塊遭美軍惡意轟炸的土地將移作他用#65377;我有一個小小的心愿，就是將來在被炸使館的舊址上放一塊石頭，上面刻上幾個字:1999年5月7日中國駐南聯盟被炸使館遺址，3人遇難，20多人受傷，刻石留念#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