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服務員與“我”在深夜相遇;中年男人高正本瘋了;一個水汽很重的小鎮……三個故事似乎都沒有真正發生過,又似乎比真實更加真實,它激起了我們對自身的好奇心。
夜鳥
這是一個有著梧桐樹和云杉的院子,一邊是招待所,一邊是居民樓。我住進招待所的時候,天正在下雨,我的褲腳濕透了。我卸下背上大大的行囊,問在一片幽暗里的女服務員:“還有房間嗎?”
她沒有抬頭,用當地的方言回答說:“有。”
我拿出應有的證件,在一張卡片上登記,不知怎么,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這倒不是因為別的,我在那一瞬間把自己的名字忘記了,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那三個跟了我三十幾年的字想起來。
服務員說:“你的字寫慢一點啊。”
這時,她站起來了,上身伏在服務臺上,歪著頭看我寫字。
這是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人,長的很豐腴,飽滿,眼角雖然有了細細的皺紋,但也正因為那道細細的皺紋,使她平添了幾分韻味兒。她穿著白色的襯衫,頸下的兩個扣子沒扣,于是胸罩吊帶很自然地露了出來,是粉色的,帶著滾邊。
“要關門了?!?/p>
門外有一個男人在喊。
“嗯。”
女服務員很顯然在回答他。
我向外望去,一個黑胖的男子坐在燈影里,手里端著一杯水,雨已經洇濕了他的衣服,他手里的水杯一樣浸著寒涼。顯然,他坐在那里已經很久了。
我登完記,交好了押金,就被女服務員帶著出去。
她說:“有貴重物品嗎?”
我說:“沒有?!?/p>
她凄艷地笑了一下。
她帶我出門,我大覺疑惑,她連忙解釋說:“招待所分東西兩個院,東院已經滿客,你只好去住西院?!?/p>
我看了一眼她所說的“東院”,也就是登記的地方,黑漆漆一片。
我們進入雨中,沿我的來路向回,十幾步,一個狹小的鐵門出現在我們面前。女服務員推開門,順手拉亮了院燈。這是一個方形的院子,甬道狹窄,院子中間種著梧桐和云杉,夾雜在梧桐和云杉中間的是兩棵柿子樹,因為矮小了一些,不被注意。
沿甬道向前,是西院的樓門。
女服務員問:“住一樓還是三樓。”
我想了想說:“三樓吧。”
她去了一個黑色的柜臺前翻開登記本,最后說:“走吧?!?/p>
樓內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聲響,偶爾,院內的樹上傳來夜鳥的低語,夢囈一般,十分地短和清晰。
女服務員一直把我引到三樓,右轉,最里邊的門。
她說:“就這里,316?!?/p>
我用鑰匙開門,可怎么開也開不開,由于身上背著包,我的動作又過大,我的額角很快就見了汗??墒?,那扇厚重的門好像和我作對一般,任我如何轉動鑰匙,它就是紋絲不動。
女服務員就在我的身后,我感覺到了她的呼吸的溫熱。
她說:“我來吧?!?/p>
我閃開身。
她從自己的腰上取出一串鑰匙,尋了一個,一開,門“吱吱”地向里緩緩地移開了一道縫隙。
她轉身,恰好我往門里擠,我們的身體在瞬間有了大面積的接觸,我覺得,她的手從我小腹部一劃而過。
……
一切歸于寂靜。
我進行了簡單的洗浴,之后,換上內衣內褲。女服務員走的時候,沒有忘記關上院燈,現在,我的窗上除了樹影的晃動,只有一兩只企圖進屋躲避秋涼的甲蟲。雨還在下,微微的,半天才有一滴落在玻璃上,“啪”,身體散開,借著慣力,把自己的尸體拉得又薄又長,給風一吹,很快就消失了。
云杉的樹尖泛白。不知為什么。
我就站在窗前,用寂寞感受周圍的一切。
突然,我的對面出現了一抹暗紅,那是一戶人家在夜里開了房燈。也是三樓,半扇窗敞開,窗簾也懶懶地、潮濕地垂在一邊。
我下意識地向窗內偷窺。
真可恥呀!
就在我要收回目光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驚呆了。
我看見了剛才的那個女服務員,此時頭發略有點散亂,正回頭對一個男人說著什么。他們的活動范圍像固定在那半扇窗內一樣,除了說話的聲音,其他都可以被我一覽無余。等我看清那個男人的面孔時,我的驚訝,甚至是驚恐急速增加。那個男人竟是我。我穿著入住招待所的衣服,背后是一樣的行囊,我的頭發因為淋雨,有那么一點點潮濕。
那個女服務員一點點除去我的衣服,用身體把我擠在門口的墻上。
我似乎在躲避她,但我發現,慢慢地,我的手抬了起來,在女服務員的肩上輕輕摩擦,她那件白襯衣被拉下肩頭,她的滾邊吊帶也隨之滑下。女服務員抬起一條腿,試圖盤住我的身體,可我的身體是那么的僵硬,幾乎鑲進墻里去了。
……
我再一次下意識地向前伸了一下手,手里抓住了什么東西。
整個院子像即將落下帷幕的舞臺,而院內的樹,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活力,變得枯黃、凋敗。
院子里堆滿了鷺鳥的尸體,灰色的,尾巴又細又長。
我想起什么,直直地沖進衛生間,慘白的燈光下,一張陌生的臉出現在墻上的鏡子里,不,不,不應該是陌生的,這張臉我剛剛見過,在招待所東院,登記處的門外,幽暗的燈影里。黑胖的男子手里端著一杯水。
我感到水杯的寒涼。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很長時間。
電話鈴響了。
一個禮貌而溫和的聲音:“先生您好!”
“您,您,您好。”
“請您入睡前把門鎖好,安全鏈也請掛好,祝您晚安?!?/p>
“慢,慢一點,你是誰?”
“服務員。”
“為什么打電話?”
“為了您的安全?!?/p>
“謝,謝。”
“不用謝,祝您晚安?!?/p>
我抬頭的瞬間,對面的半扇窗里,女服務員半裸著上身,剛剛放下電話。
窗外的雨似乎開始大了。
缺席判決
高正本一邊在街上走,一邊閱讀一份晚報。高正本看晚報從來都由中縫看起,他最喜歡讀的文章就是法院的公告:××,或者×××,你妻××,或者×××訴你離婚一案,本廳已受理,限你自本公告發布之日起,十五天內來本廳應訴,否則按缺席判決。高正本最愿意讀這樣的文章,讀了之后,就站在那里,想象××或×××夫妻二人的模樣。
他對自己這個無聊的習慣已經習慣,他特別固執。高正本認為,一個人的生活從來離不開固執,固執地戀愛、結婚、生孩子,固執地干他們想干的事。
高正本在街上走,一邊走,一邊讀報紙。今天的晚報沒有法院公告,他就依次去讀一版的新聞,然后,轉向三版看足球賽的消息。高正本對足球談不上熱心,但周圍的同事都開口閉口足球,好像喜愛足球應該是當代男人的一個通病,所以,高正本也不得不假模假樣地記住一兩場賽事的勝負,包括AC米蘭隊現在去了德國、法國還是英國。高正本認為中年男人的生活是最無聊的。
就在高正本把報紙翻到一版的時候,他和他的舊同事吳小軍在街頭相遇。多年不見后的相見是尷尬的。如果高正本低頭看報,也許會避開這次相見,但沒有避開,就得說—兩句話。
吳小軍說:“最近怎么樣?挺好吧?!?/p>
高正本說:“挺好,你怎么樣,也挺好吧?”
吳小軍說:“挺好?!?/p>
然后,兩個人就在那里尷尬地站一會兒。
高正本忘了那天他和吳小軍見面后是誰提出告別的,他和吳小軍準備各走各的路。
他們握手的時候,吳小軍說:“你認識×××嗎?一個女孩,她認識你,還向我打聽你呢?”
×××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她躲在高正本的心里很多年了,說不定已落上了一點灰塵。但這不礙事,高正本用手輕輕地一擦,那名字上的灰塵就給撣落到地上去了。
×××的姓名閃亮起來,她給高正本帶來一點回憶,男人的生活是需要一點回憶的,有回憶的男人才顯得那么豐富、完整。×××是高正本婚后認識的一個女孩,兩個人有過一段不平凡的經歷。但說不上什么原因,像×××闖入高正本的生活一樣,她又突然從高正本的生活中消失了。
這種略帶殘缺的感情經歷使高正本時常想起她。
吳小軍給了高正本一個電話號碼,說×××現在一家公司做文秘。他因為業務上的聯系常到這家公司去,久了,就認識了這個女孩;又無意中談起高正本,女孩對高正本的近況十分關心。
高正本和吳小軍的尷尬見面給高正本的生活帶來顯見的動蕩。
一上午,高正本都坐立不安,他幾次走到電話機旁,想撥動那個電話號碼,但由于過分的激動抑制了他的舉動,他在自己的座位和電話機前不停地走動。
等到高正本終于可以使自己平靜地撥動那組號碼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中午,高正本喝了—大口水,又去上了一趟廁所,然后坐到了電話機旁。
“喂,是××公司嗎?”
“是,請問您找誰?”
“麻煩您找一下×××?!?/p>
“×××?”對方遲疑半晌,說:“對不起,您打錯了吧?”
“錯了?”
“我們這兒沒有叫×××的?!?/p>
高正本舉著電話,聽大片大片的忙音浸入耳廓。
這本來是非常平凡的一天,因為和吳小軍的見面,打亂了高正本的生活常規。他的一天完全可以這樣度過:早上買一份晚報,一邊在街上走,一邊閱讀。哪怕沒有他喜歡的公告也好,他可以看看新聞,然后再看看足球,如果有足球,他就也可以加入到同事的行列中,用一杯茶水調侃一個上午。然后,吃飯,吃完飯可以找一個地方睡上一覺,一覺醒來就能下班了。他去兒子的學校接兒子,一起回家,做飯,等妻子回來共進晚餐,一切完畢之后,上床,看看電視,睡覺。有興趣有精力的話,用一兩個小動作暗示他們共同的需要,他們互相撫摸,說一些他們已經熟而又熟的夫妻間的悄悄話。
就這樣。
但今天有所不同了。
高正本知道了他曾經喜歡過的一個女孩的下落。女孩叫×××,在一家公司做文秘。這個消息是他的舊同事吳小軍告訴他的。在原單位,他和吳小軍并不相熟,但因為這—點,他對吳小軍多多少少有那么一點感激。
吳小軍問他:“你認識×××嗎?”
高正本—下就把這個女孩的模樣想得很清。
下午,外邊下了一點小雨,這和高正本想的一樣,外邊下雨的時候,高正本正站在窗前吸煙,中午的時候,他給×××打了一個電話,結果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F在,高正本決定冒雨到街上再打一次電話,他覺得街上的公用電話比他辦公室里的電話更堪信任!
“喂,是××公司嗎?”
“是,請問您找誰?”
“麻煩您找一下×××?!?/p>
“對不起,我們公司沒有×××這個人。”
對方的電話再一次擱下。
高正本這回徹底茫然了。
婚外戀的感覺對于高正本來說還是記憶猶新的,他的心十分空蕩,并向外膨脹。他無法使自己安定下來,對街上過往的行人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他瞧著遠處的天空愣愣發呆。高正本去××現代化辦公設備經銷公司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他打一輛出租車,到那家公司去。他今天的穿著有點隨便,他為這一點有點后悔,但希望馬上見到×××的沖動使他很快忽略了這些,他覺得×××的樣子在他的腦海里愈加清晰。
這是—座現代化的寫字樓,他要找的那家公司在B座三層。
不管怎么樣,高正本要求自己要有紳士風度,要溫文爾雅,要具備一切中年男人應具備的美德。
“請進!”
即將推開那家公司的大門時,高正本還是有些激動。
接待他的是—個和他年歲相仿的男人,或許比他小點也不可知。他是這家公司的副總經理。這當然是他自我介紹的。高正本被讓到沙發上坐好,副總經理暗示同室的一個女孩給他倒水。
“請問……”副總經理欠欠身子,問。
“哦,我是××局的,我……”
“歡迎,歡迎?!备笨偨浝頍崆榈厣斐隽耸?。
“哦,謝謝!我來是想問一下,貴公司有沒有一個叫×××的女同志?一個女孩。”
副總經理堅決地搖頭。
為了保險起見,高正本還向他打聽了吳小軍,從副總經理的熱情介紹中,高正本知道吳小軍是他們公司的老主顧,業務來往十分密切。也就是說,吳小軍向他提供的情報是準確的,并無玩笑之嫌;況且,多年不見,吳小軍根本不可能和他開玩笑;更何況,他和×××的那一段不同尋常的經歷是秘密的,并不為外人所知。
高正本失望地站起身。
現在,高正本已經坐到××公司大樓對面的馬路上,他固執地認為×××會從這個樓的大門出來。他看了一下表,離下班只有半個小時。高正本從口袋里掏出早上買的晚報,心不在焉地翻來翻去。甲A激戰正酣,××隊保級有望,以往這些可供談資的話題對高正本多少有些興趣,此時,卻如白開水兌白開水,淡之又淡了。
高正本一邊在街上走,一邊閱讀一份晚報。這是他多年的習慣,正是這個習慣,使他對舊同事吳小軍避之不及,從他那里知道了×××的消息。
吳小軍說:“她認識你,還向我打聽你呢!”
高正本有點委屈地想:她當然認識我。
令高正本徹底失望的時候到了,又半個小時的時間,××公司所在的那個大樓里的人都走空了。高正本不甘心地想再次進到樓里尋找,門衛客氣地阻止了他。
“我,找×××!”
門衛問:“男的,女的?”
高止本說:“女的?!?/p>
門衛笑了,色瞇瞇地說:“你走錯了吧,這個樓里的女的我都認識,根本沒你要找的這個人!”
天漸漸地黑了。
高正本是怎么回家的,他自己也搞不清了。他推開家門,看到的就是妻子一張氣憤的臉。妻子說:“你干什么去了?孩子也不接,單位單位沒有你,傳你你又不回!”
高正本古怪地笑了。
他對妻子說:“×××,你夫高正本訴你離婚一案,本廳已受理,限你自本公告發布之日起,十五天內到廳應訴,否則按缺席判決!”
他妻子大罵高正本瘋了!
去向不明
朱恒去那個南方小鎮的時候是秋天,那個小鎮水汽很重。朱恒從另外一個小鎮打車去他所要到的那個小鎮時,他的身體很不適。他走在灰塵很大的街上,對一個倚在車門上兜攬生意的人說:“我要去××鎮?!?/p>
那個人說:“我這個車就是去××鎮的?!?/p>
為了保險起見,朱恒從口袋里掏出地圖,指著上邊的一個小黑點說:“上這里?!?/p>
那個人點頭。
××這兩個字很生僻,朱恒念不上來,他又不好意思去問別人,就按自己的想象胡亂念了兩個大概差不多的字,好在南方人聽不懂他的北方話,他也無須南方人對他多說什么。他對那人,也就是司機說:“我要去××鎮?!?/p>
司機好像一下就聽懂了似的。
他們上路。
在路上,朱恒想:自己要去××鎮干什么呢?他自己問自己,問過之后,卻得不出任何答案。但朱恒要去××鎮,好像那里是他人生的必經之路。朱恒對××鎮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開始的時候,他還想向司機打聽一下那里的情況,可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使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朱恒要去××鎮小住一夜,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在那里停留。他可以直接到他要到的地方去,但當他在地圖上看到××這兩個字時,他怦然心動。
朱恒要去××鎮時,到一所廟里燒了香,他拎著一個相機,在他準備動身前往××鎮的這個小鎮上四處拍照。這里的房子很古怪,屋里很黑,婦人抱著孩子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喂奶,男子則多半赤腳在不遠的地方勞作。這種南方小鎮有很多的河,幾乎每戶人家的屋后都搭了長長的木廊,在木廊上走動的多半是青年男女,他們相隔很遠地說話或打手勢。
朱恒在街上拍照,引起許多人的注意,也許他的相機太好了,有幾個男青年跟著他走了好長時間,大聲地哇哇地說著什么。朱恒回頭看他們,他們就停下腳步,遠遠地站在那里,朱恒走的時候,他們又自然而然地跟上。這樣相持了很長時間,朱恒終于忍不住問他們要干什么?!其中一個小伙子羞澀地走上前來,用手摸了摸他的相機,然后,他們高興地一哄而散了。
像一群鳥,說沒就沒了。
朱恒看到一座廟。這指定是一座廟。這廟處在民居中間,黑色的門半掩著。朱恒走的地方很多,看到的廟也不少,他不信佛,但他每遇到廟宇都要進去拜拜,這是一種習慣,為的是祈求平安。朱恒見到的廟宇很多,但這一座與眾不同,它也許就是用民居改建的,是哪位居士奉獻出來的也不一定。那廟的名字也奇怪,叫紫竹林。朱恒想:是觀音大士住的地方吧。四周冉冉升騰一團瑞祥之氣,更有院內鐘鼓之聲裊裊而起,朱恒忍不住推開了那扇廟門。
朱恒進到廟里才知道這是一座尼姑庵,他愣愣地站在廊檐下,覺得有些不妥。他的到來也打破了庵內的沉靜,幾個年歲比較大的尼姑從窗口探出頭來看他,神情似乎在向他發問。
朱恒有些尷尬。他想說他來是為了燒香,可話到嘴邊又卡住了。他覺得這是一個只有女人居住的家,他一個陌生男人闖進來很不禮貌。他歉意地笑笑,轉身要出去。朱恒要出去了,也許就沒事了,可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小尼姑端了一杯香茶站到了他的身邊,朱恒如陷到云里霧里,進退兩難。
等朱恒從紫竹林里出來時,他口袋里的錢已經少了三百元,他喝了—杯香茶,被讓到院內坐定,主持并未出來見他,一個信佛的老太太坐到了他的對面。她說。她說話之前,指著廟的四梁讓朱恒看,她告訴朱恒,這里應該大修了,而大修是需要資金的,她看朱恒是一個有慧根、有造化的人,應該為大興佛事作點貢獻。
朱恒給她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就從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錢。朱恒站起身要走的時候,他胸前的相機在椅背上碰了一下,這引起老太太的注意,她開心地笑了,拉著朱恒四處轉轉,并允許他拍幾張她認為珍貴的照片。朱恒都照辦了。
“你來就是為了拍照吧?”
朱恒下意識地點點頭。
朱恒是上街來拍照的,但他的計劃里沒有這座小廟宇。他覺得沒有必要向別人來解釋這個問題了,他走出廟門的時候,身上輕松了許多。
朱恒突然想去××鎮。
××鎮距這里并不遙遠,地圖上的直線距離50余公里。朱恒被自己的想法打動了,他的心情格外好起來。其實,朱恒的心情也沒什么不好的,他一來到目前的這個小鎮就受到了這里的人的歡迎,他們對遠方的客人多了一份額外的興趣,所有的人都關注外鄉人的行蹤。
比如說朱恒所住的那個小旅店的服務員,她自報家門叫小玉,南方女孩叫小玉的好像很多,朱恒幾乎分不清她們到底誰是誰。朱恒在杭州西湖乘船的時候,有一個船女叫小玉,是一個十分乖巧的女孩,朱恒差點沒愛上她。
服務員小玉為他打開房間門,就側身站在那里,她的胸很高,朱恒從她前面過時,只要稍稍動點心思,就會輕而易舉地拂弄她的乳峰。這一點小玉可能比他還清楚。朱恒小心地在小玉和走廊墻壁所造成的狹窄的空道兒上擠過,小玉沖他曖昧地笑笑,朱恒感覺自己很緊張。
朱恒回到自己的房間時,頭上冒出一點冷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虛弱,他想起他在西湖的那個小玉,一邊搖船,一邊笑著和他說話,還弄五香豆腐干給他吃。人一陷入到回憶里就容易平靜,朱恒躺在床上,下意識地點燃一支煙。
朱恒不知道小玉此時正站在他的房間外哧哧發笑。
她手里端著托盤,里面是朱恒要的午飯:一盤豆腐,一盤辣子炒臘肉。她一手端著托盤,一手輕輕地叩門,叩罷禁不住掩口,笑得臉也有點紅了。
直到這時,朱恒還不知道他要去××鎮,他叫不上來那個鎮的名字,只好含混地用××來代替。他自北來南時,以為這里的秋天會很熱,不承想南方小鎮的秋天早晚也涼,且有潮潮的水汽浸在身上,有點黏,也有點滑。
小玉敲門進來,低著頭把菜放在桌子上。這時是中午,但由于朱恒住的房子背街,且窗子很小,所以他的屋子和其他屋子比就有點暗。小玉找來一個椅子,踩在上邊,幫他去打燈頭上的開關。小玉伸手去開開關,上衣也隨著她的動作空洞起來,朱恒就看到了小玉的乳房,比他想象的要大,那么飽滿、堅實,一圈乳暈給燈光隔著衫子照進來,有些暗紅。朱恒突然笑了,他的笑聲驚動了小玉。小玉問他:“你笑什么?”
小玉說話的聲音很怪,但并不難聽。在朱恒的記憶里,南方女孩子說話都是這個樣子。
小玉問他:“你笑什么?”
朱恒搖頭不語。
小玉一定是用本地的方言罵了他,然后說:“外地的男人都是壞心思!”
朱恒更忍不住笑起來。
小玉就比劃了一下,好像要掐他,稍稍停頓,終于鼓起勇氣似的,在朱恒的左臂上狠狠地擰了一下。
這頓中午飯朱恒吃得很香。他原來沒有要酒,但小玉主動地給他送過來一壺酒,他就喝了。喝之前,他還想:也許這酒里有毒呢?但他還是把酒喝了,喝完就醉了。他躺在床上合衣而臥,一覺睡到三點十分。
朱恒坐在這個南方小鎮的下午里,隱約記起他在街上聽到的一個傳聞,說有兩個女人冒充尼姑,到一戶人家去化緣。說是化緣,不如說是去作交易。她們拿了一個羅盤,說這戶人家的院子里有寶物,寶物是一對,只有她們能找到,并且需要她們施法,寶物才不至于土遁,走到別人家去。
這家的主人就信以為真了。
她們幾個人鎖了院門,在院子里大挖起來,工程量不小,需要大家輪流工作,兩個假尼姑也十分賣力氣,因為事先說好,如果挖到寶物對半分成。終于,在假尼姑工作的時候,土堆里傳出當的一聲。
于是,這一家人歡呼雀躍。
他們挖到了一對金佛。
按下來的工作是談判。過程粗糙又簡單。那家人被假尼姑騙去兩萬四千元錢。他們拿著金佛去作鑒定,結果被告知,那對金佛是銅鑄的,黃銅,成色和金子有那么一點點相像。
朱恒的腦袋混成一團。
他在這個小鎮要辦的事辦完了,他知道自己該走了。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喊那個叫小玉的服務員,讓她檢查房間,小玉說:“走好了,有什么好檢查的,你還能把這兒的東西帶到××鎮去?”
小玉似乎受了什么委屈。
××鎮?
朱恒停下手邊的活,從背包里找到地圖,他很快從他所在的方位附近找到了××鎮。這兩個字太生僻了,他叫不上來,又不好意思去找那個叫小玉的,或者別的什么人問,就胡亂規定了兩個差不多的字在那上邊。
朱恒決定到××鎮去,去干什么,他不知道,他有點興奮似的,收拾好東西,在總臺結了賬。他的頭清醒了許多。這個南方小鎮的秋天的陽光是燦爛的,和他家鄉的陽光一樣。朱恒走出旅店的大門口,特意站了一下,他在想自己是否需要回過身去笑笑,因為他覺得那個叫小玉的女孩的一雙眼睛緊緊地貼在他的后背上。
朱恒站了一會兒,想,算了罷。他一手拎著包,一手很有力地擺動。
朱恒包了一輛小車,付給司機四十元錢。他對司機說,他要到××鎮去,司機沒有表示反對。車行在路上的時候,朱恒想問司機:××鎮的水汽是不是很重。但他的問題很快在自己這里得到肯定的答復。也許酒勁兒還沒過?朱恒仰頭靠在椅背上,嘴里喃喃地說:“我要到××鎮去?!?/p>
司機說:“我這個車就是去××鎮的。”
說完,他們就都沉默了。
余下的時間,是車在路上不停地顛簸。
作者簡介:
于德北,男,1965年出生于吉林省德惠縣,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至今在《作家》《小說選刊》《北京文學》《文學界》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三百余萬字,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零點開始》,小小說集《青春比鳥自由》《杭州路10號》《秋夜》。多次獲獎,有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等國家。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