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喜貴有糖尿病,晚年又患上了前列腺炎,六十歲上死于肝癌。病痛在這個男人的后半生,一直折磨著他的軀體。他身材細瘦,雙頰凹陷。他死去時的體重,已經輕得微乎其微。一個曾經高大威猛的人,可以讓體重一下子消失到這種程度,這讓他的兒子劉立德都感到驚訝。劉立德親手為父親穿上裝殮用的新衣服。看上去父親好像是皮包骨頭,但他的骨頭業已失去了重量。盡管沒過多久,他的身子就已變得冰冷僵硬,但劉立德還是能毫不費力地托起他,就像托舉起一個半大的孩子。
農民劉喜貴大約三十幾歲進城。這種年齡對一個人事業上的起步,已經是太晚了。他不懂技術,只能打短工。具體說來,就是給砌墻的大師傅提灰泥,送磚石。這也是他從鄉下出來得晚的原因。工頭們帶人出來時,一般都不會想到他。他是在農閑時自己出來的。有意思的是,恰恰是這么一個人后來發跡了。因為腦子活,工頭兒讓他在工地上管理幾個人。有時,他會拉幾個人出去接一點私活。比如幫人蓋屋頂,修墻壁,疏通下水道,或是給市政部門修補路面。這類事情做多了,劉喜貴漸漸弄明白了建筑行當里的門道。沒過幾年,他也成了工頭,還是大工頭。他在城里修建了一幢又一幢樓房。
劉喜貴擅長算計。他的發跡也與此有關。他告訴劉立德,城里已經做了無數座樓房,還會繼續往下做。每做一座樓房,都會有人賺錢。要想賺錢,你首先必須舍得送錢給別人,這是第一門功課。送錢給管做樓房的人,只要他把樓房給你做,一切都沒事了。劉喜貴就是這么告誡劉立德的。那時劉立德還是個愣頭愣腦的少年。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大包小包地往外送錢。劉喜貴說,不要怕送人,送出去了就會有回報。送的錢越多,做的樓房就越大,賺的錢就會跟著多。能把錢送出去,別人收下了,這才是能耐。劉立德記得,當時父親粗壯的手指關節在一摞用報紙包著的錢幣上敲得梆梆直響。
事實上,劉喜貴承接的第一項工程,不過是給一個街道小單位的樓房粉刷墻壁。那是一棟小樓房,破舊,陰郁。他聽說為了迎接衛生大檢查,這個單位準備把樓房粉刷一新。當天晚上,他就去了單位負責人胡明善的家。他送去了一筐鄉下帶來的土雞蛋,雞蛋用谷殼子包裹著。谷殼子上面,露骨地放著一個信封,里面裝有五百塊錢現金。
這件事,對劉喜貴具有非凡的意義,是他的第一個戰役。這之后,他與胡明善成了朋友,直到晚年。關于他們之間的故事,后面還會提到。
劉立德曾多次聽他提到此事。他得意地說,他賺到了五千塊錢,這是他第一次賺到這么多錢。而且,他第一次出手就恰到好處。如果送少了,對方會不樂意。送多了呢,自己又會賺得少。送錢之前,他曾圍著那棟樓房轉了幾圈,反復測算,基本上做到了心中有數。尤其是,他當時根本就沒錢,那五百塊錢還是他從一個老鄉處借來的。五百塊錢當然是個大數目,但你不要怕它有去無回。他說,你做人不能小鼻子小眼。劉立德就是在這種嘮叨中長大的。父親說,好多鄉下人之所以在城里老吃虧,老受人欺負,老站不住腳,究其根本就是太小鼻子小眼。太愛計較,計較的又都是小事,上不得臺面。如果進城的農民都能懂得這個道理,那么有一天,城市很有可能會成為他們的。而現在,他們只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成群結隊地游蕩在街道上。
和其他工頭比起來,讓劉喜貴高興的是他的兒子劉立德。在這個圈子里,工頭們的子女很容易出問題。他們當中有的甚至吸上了毒,有的成了黑社會。這沒辦法。工頭們一般都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管教他們,只是一味地給錢,縱容他們。而劉立德就不同,劉喜貴對他非常嚴厲。他被父親帶出來時,幾乎是個成人了,差一年就要高中畢業。劉喜貴說反正又讀不上大學,還有一年讀不讀也無所謂,不如早些出來也好給他幫點忙。劉喜貴的算盤算是打對了,劉立德入門早,浸泡的時間長,眼見得比他的父親還要精明狡黠。
有一個人在最應該享清福的時候卻死去了。她是劉喜貴的妻子,也是劉立德的母親。那年劉喜貴正是五十歲上下,他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公寓房子。劉喜貴的身體在那幾年里發福了,他面色紅潤,那幾乎是家里最紅火的時期。妻子死于一場意外,她被一輛車撞死了。如果沒有這場車禍,劉喜貴相信她會比他活得更長久。她是一個堅毅的女人,被葬在老家的墳地里。在稍后的一年里,劉喜貴懷疑自己像城里人一樣得上了脂肪肝。由于成天進出餐館,盡吃好東西,他怕吃出了毛病。到醫院一看,檢查出了糖尿病。自那以后,他開始消瘦下去。直到臨死,他軀體上曾引為自豪的富態相都沒能再現。
好多人來做媒,要給劉喜貴續弦。都被他拒絕了。他跟劉立德說,我不能給你找個后媽,將來和你爭遺產。他私自算了一筆賬:找個女人一起生活幾年,等他死后,多少總得分給人家一些吧。分少了,顯得劉家小氣,被人議論。分多了呢,又太不值得。他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定期到賓館去住一宿,找個風塵女子。好在他的需求并不多,一個月基本上兩次就夠了。根據貨色,現場付賬。他覺得這樣便當,也還劃算。表面上看好像是虧了,往后看實際上賺了。這里面透著一股子農民式的幽默。劉喜貴以他自己的方式,把婚姻生活分解成一個又一個單獨的夜晚。在這些夜晚,他擁有不同的女人,他把陌生的女人抱在懷里,心中竊喜。其實,在劉喜貴四十來歲時,他就開始在外面找女人了。他性情兇猛,拼命縱欲,先后兩次患上了性病,一次梅毒,一次淋病。盡管后來都被治愈了,他還是有心理上的陰影。后來,也就是被確診糖尿病以后,劉喜貴又得上了前列腺炎。他不知此事與先前的經歷是否有關聯。這是一種老年男子的常見病,小便時,淅淅瀝瀝的尿液,就像悲傷的淚水。得上這么一些病,好像是他該受的磨難。
劉立德對父親晚年的行為嗤之以鼻。他外表溫和,但在內心深處,要比父親劉喜貴兇險得多。作為進城農民的第二代,他的狡黠不同于劉喜貴的狡黠。在他看來,父親所謂的算計,無非是要給自己的荒唐尋找一個借口。他瞧不起劉喜貴,當然,他也反對父親再婚。像他這樣有錢的男人,絕對應該禁止再婚。但是,可以找到一個折衷的辦法:劉喜貴完全可以包養一個固定的女人。等他一死,女人自會離開。只要價錢談妥了,女人不會成為劉家的負擔。如果父親這么做,劉立德愿意出這筆錢。這么一來,至少父親可以過上一種相對潔凈的生活。可是父親想不到這上面去,他的腦筋還是舊腦筋。他寧愿冒著風險去找妓女。他覺得養小老婆是奢華的敗家子作風,是不要臉的勾當。他還是要算計。他的一生總在算計。
父子倆在這方面沒有進行過溝通。劉立德不會告訴父親,他是怎么想的,他可以容忍父親做任何事情。在他們之間,永遠是劉喜貴說教劉立德,劉立德不會反駁他的父親。這有點像是舊式家庭的父子關系,但實際上不是。很多時候劉立德都會有自己不同或相反的想法,而且通常他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最終被蒙在鼓里的,往往是劉喜貴。
妻子死后,劉喜貴有些消沉,接著又患上了幾種慢性病。他一撒手,干脆把家業交給了劉立德。幾年之間,劉家的產業迅速擴大,像滾雪球一樣。自從劉立德掌管家業后,劉喜貴清楚地意識到他和兒子是兩代人。盡管他不熟悉,也不理解劉立德的處事方式,但事業在壯大,這卻是事實。閑下來沒事做,劉喜貴感到身體在一天天衰敗。那些討厭的慢性病,雖然一時半會要不了命,但得不停地吃藥打針。那些東西堆放在茶幾上,它們時刻提醒著他是一個病人。為什么在鄉下受苦時,身體會那么結實?即使剛進城下苦力做工,也沒得過病。怎么一富貴身子骨就不行了呢?
在晚年,劉喜貴只做了一件大事:給自己修建陰宅。知道兒子賺了很多錢,他覺得有理由也有能力實施這一計劃。陰宅建成,共花了二十多萬塊錢。為給陰宅選址,劉喜貴偷偷請過一位風水先生,他們共同選中了那處山洼。劉喜貴一眼就看上了。水庫里碧綠的水波,茶園,松樹,果林,還有下面一層一層的稻田。風水先生瞇著陰沉的眼睛,說了一大堆高深莫測的話。劉喜貴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好在結尾處他終于說了一句通俗易懂的話,他說,選在這里,你的子孫后代將會永葆富貴。風水先生的這句話,讓劉喜貴下了決心。但是,購買地皮卻費了些周折。聽說要在這兒修墓地,別人怎么也不賣給他,給多少錢也不行。還是劉立德有辦法。他去當地的村子里捐建了一所小學,又以招商引資的名義,在小鎮上投資開辦了一家米粉廠。劉老板立即在當地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和歡迎,那塊地皮也順利地買到了手。劉立德叮囑他的父親,陰宅地面上的建筑不可以太招搖,做成比較闊氣一些的墓地就行了,以免刺激別人,影響不好。但在地下,他想怎么建就怎么建,花再多錢都行。劉喜貴同意兒子的觀點。陰宅嘛,主要的部分和內容應該是在地下。地面上的東西,屬于人間,是給活著的人看的。對里面的死人當然并不重要。他知道兒子已經是名人了,如果風聲太大,那些報紙和電視臺的記者就會趕來,這會給他帶來很多麻煩。劉喜貴在這件事上很低調,找來干活的是一幫信得過的人。
做這座陰宅,劉喜貴前后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處工程,也是最好的工程。他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里面。在泥土和巖石下邊,那幾乎就是一座地下樓房。樓房分兩層。底層中央建有一個橢圓形游泳池,池壁和底部全都用光潔的彩色瓷磚砌成。池里盛著清粼粼的水,那些水靜止不動,好像是蹲伏在池子里,等著誰去劈波斬浪。圍著游泳池,有兩三張躺椅。旁邊的茶幾上,擺放著水果、杯子和已經打開了的酒瓶。往上看,二樓建有一圈橢圓形的護欄。那是一些回廊,突出在房間的外側。站在那兒,可以俯視下面的游泳池。情緒好的時候,可以直接從那兒一躍而下,跳進池中。游泳池占去了一些空間,但一樓還是預留了三個房間。一間廚房,一間飯廳,和一間傭人住的小房。兩側各有一道樓梯通往二樓。大多數房間都在那里。房間里一應俱全,有抽水馬桶,甚至還有淋浴設施。門窗和護欄上刻滿了栩栩如生的雕飾。那些雕飾,有野獸,各種植物,和人與人以及人與獸的交媾。它們全都源于工匠們所師承的一些古老而奇怪的傳說。樓房外邊,除停車場外,還有一塊空地。那是一處秘密花園,栽種著說不上名目的奇花異草。一大片郁郁蔥蔥的青草中間,點綴著繁花朵朵。墓穴的出口,或入口,由一塊塊完整的赭色條石鋪砌成一級級石階,通向地面,或通往地下。這里,一旦它的主人入住之后,就要用巨石砌死,把一個華麗的世界封閉在里面。
如果仔細分辨,就會發現,那些花園里的花草都是用塑料或布帛做成。它們和真的花草沒什么區別,只是能夠活得更長久些。還有茶幾上打開了的酒瓶,和只剩下了半瓶的酒液,那是用白色的木頭刻制而成的。它的下半部涂上了顏料,使得它看上去就像是玻璃瓶里剩余的酒。就連游泳池里的水,也是一匹匹繃緊了的綠色綢緞,它比真的水更清澈,更深邃,也更陰郁。
和父親比起來,劉立德在骨子里更狠,野心更大。但他表現得卻要收斂一些。他組建了新式的股份公司,招聘了一名能干的女秘書。劉喜貴打拼世界的時候,害怕別人把自己當成農民,所以,他總是設法把自己農民式的各種屬性掩飾起來。同時,盡量表現出他的精明強悍,和很深的城府。劉立德了解這些把戲,他嘲笑父親的裝腔作勢。和劉喜貴恰恰相反,劉立德總是拼命把他的狡黠和兇狠深藏在心底,不讓別人看出他的危險。他衣著樸素,盡可能地露出忠厚和愚拙的一面。他寧愿別人把他當成農民,那樣的話,他會得到更多的信任,有更多的漏洞可鉆,得到那些他想得到的東西。他還注意節制,不像劉喜貴那樣出去嫖女人。閑著時,他會躲在家里寫字。劉立德愛好書法,這一消息是在不經意間傳播出去的。他成了風雅之士。一些文藝社團聞風而來。他有時會資助一下這些文藝社團,為他們舉行茶話會之類的聯誼活動。為此,劉立德的名聲更大。他還成了政協委員。他的生意越做越興旺,在他手里,劉家成了城里數得著的富商。
除了寫字,劉立德剩下的愛好就是打牌。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接受了父親的思想:要接到工程,就必須往外送錢。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他反對父親的方式。赤裸裸地送錢太過粗俗,送錢和收錢的人都容易出問題,場面尷尬難堪也沒意思。他悄悄改變了父親的做法:在某種私人場合里,組織牌局,不知不覺間就把該送的錢給輸出去了。劉立德的秘書,就是專門給他安排應酬和牌局的。辦公室里,經常能聽到她咯咯的笑聲。她甜膩的聲音令人浮想聯翩,不一會兒就能把時間和地點敲定下來。大多數時候,秘書也會加入到牌局中來,成為劉立德的助手。她纖細的手指把紙牌或麻將拈來拈去,媚眼亂飛。他們說笑著,偶爾來幾個黃色段子。此時的牌桌,氣氛輕松,儒雅,具有家庭聚會的性質,且暗含著某種色情意味。劉立德喜歡打牌,牌技卻是出了名的差。舉手投足間,劉立德就和女秘書把手上的錢輸光啦。這樣的牌局誰不想參加啊?劉立德的社交圈子在不斷變化,不斷會有一些新的人物參加進來,他總是能接到別人接不到的工程。劉立德狠就狠在這里。他想要辦的事就一定要辦到。無論你是多么難啃的骨頭,他也要咬下你,用他堅硬的牙齒把你嚼碎,不動聲色地獲取他的獵物。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吃他這一套。有一個人就不赴劉立德的約,不進他的牌局。此人名叫胡小強,是新近崛起的一個人物,手握實權。據傳聞,梅家山臨時貨場將被拆除,興建梅園高檔住宅小區。這是一塊黃金地段,估計所有的建筑商都在盯著這塊肥肉。而分管這件事的,正是胡小強。劉立德約過他幾次,被拒絕了。女秘書單獨約過幾次,也被拒絕了。約他打牌,打球,他都說沒時間。女秘書要約他游泳,他更是嚴厲地說,不行!胡小強公開聲稱,他要一切按程序辦事,絕不和任何一個建筑商有私下接觸。他的這一承諾是在電視上說的,看得出,胡小強是一個強硬的人。他厭惡私下交易,痛恨陰謀,他喜歡透明,用他的話說,就是要像陽光那樣透明。他留著短發,身材壯實。臉上的肌肉隨著他不停地講話而扭動著,咄咄逼人的目光里隱含著譏諷。
劉立德很傷腦筋。胡小強顯然是一個軟硬不吃的家伙,要想拿下這個人很不容易。劉立德愁苦難言,悶著頭想了幾天幾夜,突然記起了胡明善。胡小強正是這人的兒子。
胡明善比劉喜貴大七歲,棕色皮膚,脖子短粗,煙癮很大。他的肺后來被煙所毀壞,變得破爛不堪。但他還是比劉喜貴多活了兩年。可以說,胡明善是劉喜貴的第一個城市生活向導,或者說是他城市生活的指路人。劉喜貴當時迫切需要這么一個朋友。胡明善給他介紹了其他一些關系,并隨時為他解釋城市里潛在的人際關系和游戲規則。這對他幫助很大。在劉喜貴后來一長串的關系鏈條中,胡明善只是一個小人物,僅僅處在開始的位置上。
在和劉喜貴的交往中,胡明善喜歡耍官腔,說話的語氣帶有明顯的教訓意味。劉喜貴能感覺到這些。但他以一種慣有的忠厚和誠懇加以容忍,以一種快活的神態表示無所謂。這種狀況,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劉喜貴事業上的發達而被逐漸改變。劉喜貴發現,他這位朋友的弱點越來越展露無遺:胡明善貪婪,愛占小便宜,總在夸夸其談,喜歡吹噓自己,而且氣量狹小。
有一段時間,劉喜貴幾乎拋棄了胡明善,不和他來往。他討厭這個人。這個人不能再給他帶來好處,只能給他添麻煩。他的資源已經窮盡,但他自己并不知道。一見面,還是以一種施與者的身份自居,從劉喜貴這兒拿走一些小東西,比如煙啊酒啊什么的,和先前一樣理所當然。劉喜貴不喜歡這樣。你既然不能給我什么,就不應該從我這里拿走什么。他因此刻意回避胡明善,不主動和他聯系,接到他的電話也是哼哼哈哈,不冷不熱。這么一來,他們之間的關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胡明善反過來開始追逐劉喜貴,巴結劉喜貴。他經常給劉喜貴打電話,不計較他的生硬和冷淡,試圖以老朋友的感情打動他。所以,有時候劉喜貴還是會抽出時間請他吃吃飯,洗洗桑拿。劉喜貴從這種關系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胡明善說話的腔調完全變了。劉喜貴悠閑地注視著他,看著他喝湯,吸煙。胡明善不時地會抬起頭來,詢問他工程上的事,和工程的利潤。而劉喜貴,從來都是支支吾吾的。
友情就這么著被沖淡,乃至消失了。有好幾年時間,兩人失去了聯系。雖然住在同一座城里,卻形同陌路,很難謀面。劉喜貴只是在回想往事時,才會記起這個人。本以為兩人間一生的緣分,也就到此盡了。不曾想,到了晚年,都成老人了,卻又聚到了一起。
劉立德拉出了病病歪歪的父親,他要劉喜貴和胡明善重修舊好。他要劉喜貴沒事就邀胡伯伯出來散散心,比如釣魚,踏青,去樹林里轉悠轉悠。他并沒有提到具體的計劃,只是透露了胡小強目前的身份。原來胡明善的兒子胡小強已經成了城里的一個人物。他給父親一輛車,讓機靈的小余跟著他們。劉立德是想讓兩個老人比過去還要好。他們不是都老了嗎?又有病又孤獨,在一起可能會好一些。他們應該有共同的想法,能說到一塊想到一塊。通過兩個瀕死老人的關系,希望能造成這么一種印象:兩家是世交。真能達到這種效果的話,劉立德和胡小強面對面的時候,就能以世交之子的名義和他聯絡感情。這將是怎樣溫情的一根紐帶啊。世交。追溯往事,的確稱得上是世交嘛。這里面沒有造假。他讓小余全心陪護他們,還帶著攝像機,錄下他們友情的見證。
安心過著閑散日子的劉喜貴,當然知道兒子的心事。他一次又一次地約著胡明善,過去的情誼重又恢復了。他們在一起親密交談,從前曾有過的怨氣和磕磕碰碰被擱置一邊。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坐上車,去煙燈河,或河邊的山坡。釣魚竿、小矮凳和礦泉水都由司機小余在后面拎著。面對河水和山坡上的樹林,兩個老人,兩個身體都已衰竭的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們氣喘吁吁。在生命的最后關頭,回望過去,就像看著樹杈間的野鳥,兩人各有各的感慨。
有一天,劉喜貴帶著胡明善去了他的墓地。早就聽說劉喜貴有這么一處陰宅,氣派,豪華,耗資巨大。陰宅建在山洼里,背靠一大片松林。前邊是一座水庫,水庫下面,梯形農田往下一直延伸到遠處。里面栽種著水稻。左右兩邊,各有一座山頭。左邊有茶場,右邊是果園,遍山的桃樹。光是這周邊的環境,就讓人垂涎。墓地的外觀,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張狂。有大理石墓碑,上面還是一片空白,要等著主人入葬以后,才能刻上文字。墓地旁還建了一座亭子,雖然俗氣,但與這山水倒也相配。我們知道墓地的奢華和玄妙,全在它的地下建筑里。墓地剛剛竣工不久,劉喜貴顯然很激動,攙扶著胡明善拾級而下,去了下面。他們在里面呆了很長時間才上來。兩人都滿臉通紅,像是喝醉了酒。胡明善手腳顫抖,但他抿著嘴,一句話也不說。劉喜貴說,等他死后,就要住在這里了。他已經跟劉立德交代過,他一住進去,就要把他妻子,也就是劉立德的母親從老家遷過來,把她的骨殖和他葬在一起。到那時,他們夫妻就可以團聚了。本來陰宅一建好,劉立德就打算把母親弄來,被劉喜貴阻止了。他說他才是一家之主,只有等他進去了,才能遷來女人。劉喜貴一直在說這件事,他沒有注意到,胡明善直到上車,始終都是昏昏欲睡的樣子。
劉喜貴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帶胡明善去墓地。這是一個突然的決定,他想這個曾經幫助過他,曾經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一定是嫉妒了。劉喜貴是這么告訴他兒子的,他說,胡明善看了以后驚訝得目瞪口呆,就像是給嚇傻了。聽了這話,劉立德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奇怪地看了父親一眼。
劉喜貴熱愛他的陰宅,他在里面傾注了太多的情感。當它建成時,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劉喜貴看見滿山遍野妖嬈的桃花,不禁熱淚盈眶,給它取名為桃花墓地。在那之后,劉喜貴被查出了肝癌。他只是肝部有些隱隱作痛,一檢查就成了這樣的結果。事情就是這么湊巧:一個人剛剛建成了自己的墓地,他的死期就臨近了。這說明了什么?劉喜貴苦思冥想過這個問題,卻找不出答案。
病魔對劉喜貴的摧殘,一步步升級,直到肝癌,達到了頂峰。他算是看透了,這具軀體已經厭棄了他,正在離開他。他和自己共存了將近六十年的這具軀體將要分離。他的身體已經衰弱得不成樣子,即使緩慢地步行,也會喘得不行。他已經不能再找女人了,僅有的快樂也失去了。偶爾,他還會去住一住賓館。但他不主動找。睡到半夜,他會接到電話。當他聽到很陌生好像又很熟悉的聲音問他要不要服務時,他故意沉吟著,假裝猶豫不決。然后,他就掛上電話。很快,電話會再次打來,催促他。但他還是一言不發就掛上電話。直到對方失去耐心,不再打來。這時,他撫摸著自己的身體,一陣陣憂憤和悲涼襲上心頭。
回顧這一生,劉喜貴大部分的時間里都在苦命地做。他的前半生,在鄉下,剛進城時,他都像牲口一樣苦苦掙扎。他的后半生,他可以盡情享受的時候,他卻不能享受。糖尿病要他控制飲食,他不能吃好的。而在過去,他是多么想吃啊,吃得好一點曾經是他唯一的愿望。他記得,有一次由于長時間沒有吃過肉,他甚至想從自己身上削下一塊肉來燉著吃。那雖然只是一時的幻覺,現在想來仍讓他心驚膽顫。男人的夢想,都想像皇帝一樣過著糜爛的性生活,劉喜貴也不例外。尤其是當他變得那么有錢,他的妻子也已經不在人世,可是他卻不能。前列腺炎,肝癌,他將死去。劉喜貴的晚年,就是這樣被井井有條地安排著。他不甘心。桃花墓地就是他的抵抗和抗爭,他要用死亡來抵抗生命。可以說桃花墓地把劉喜貴這一生沒有享受過的一切,都安置到了那邊。到了那邊,他就不是一個農民,不是一個下等人。那種游泳池,那種抽水馬桶和淋浴設施,即使是在人間,也并非隨便哪個人就能擁有。墓地的設計,是他對某一處別墅的仿照。那是他今生今世所見過的最好的住處。桃花墓地,它使得劉喜貴在生命的末期不再對死亡懷有恐懼,相反卻是期待。死亡也許是對生命的有效補償。那些虛假的東西,比如那些塑料花草,木質的酒,和綢緞做成的水,對劉喜貴來說,它們都是一些珍貴的物質。當初,劉喜貴曾想灌上真正的水,并栽種真實的花草,被工匠們勸止了。他們說,由于沒有陽光,它們存活不了幾天。劉喜貴對工匠們的提議非常贊賞。眼下的這種布局,他能接受。但是,他還是忽視了一個常識性的東西,那就是這些絲綢、木頭和塑料也會腐爛,就像他自己的軀體一樣。可能劉喜貴是故意忽視這一常識。死亡的邏輯,畢竟和活著時的邏輯并不一致。
在醫院的病危室里,劉喜貴躺在病床上,處于譫妄狀態。他記起來了,他曾經帶著胡明善去參觀過桃花墓地。當時他已被確診為肝癌,而胡明善則是肺癌。兩個絕癥老人攜手進入墓穴。他們顫顫巍巍地進去,又顫顫巍巍地出來。外面的世界顯然不如里面。山坡上的桃花已經凋謝,樹枝上掛滿累累果實。妖冶的繁花早不見了蹤影。劉喜貴現在想來,邀請胡明善去那里,肯定是有炫耀的意思。他這個活著時曾被人瞧不起的人,卻提前安排了如此繁華的后事。他記得,胡明善當時一下子就傻在了那里,他一定是被看到的東西嚇著了。一想到這兒,劉喜貴就會哧哧地笑出聲來。
這天,劉立德正準備去醫院,女秘書告訴他,胡小強答應見一見他,就現在。這是一個意外的情況,讓劉立德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女秘書說,她已經調出了一大筆現金,隨時等著聽他的電話。
劉立德和胡小強的會面,被安排在一間簡陋的辦公室里。胡小強并沒有提梅園小區的事,他說到了兩個老人,敘述了他們近期的一些行蹤。他說,我父親受到了你們父子的諸多關照,給你們添麻煩了。他對此委婉地表示了謝意。
嗨!劉立德說那有什么呀?他們可是世交,有幾十年的交情。
接著,胡小強又問到了劉喜貴的病情,他說你父親的病好像很嚴重,是吧?
劉立德如實相告,是肝癌,可能不久于人世。
胡小強沉默了一下,就提到了他自己的父親,我父親是肺癌,他吸煙太多,直到得了肺癌才想到戒煙,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老人們就是這么脆弱。
盡管現在說的都是一些沉重的話題,疾病,死亡,但劉立德卻感到振奮,他有著很靈敏的嗅覺。這類談話具有某種私密性和友情的性質。果然,胡小強說到了胡明善那一次對桃花墓地的造訪。他說,老人們的想法真是古怪,他們為什么對死后的事情那么在乎呢?人死了不就是一把灰嗎?火化之后,埋在土里又能怎樣?還不是一樣腐敗,末了只剩下幾根白骨。可老人們卻很固執。我父親那天進了墓地后就不想再出來了。他說那地方真好啊,他真想賴在里邊。要不是你父親當時架著他,他可能真的出不來了。到了地面上,他還渾身發抖。你說這事兒可笑不可笑?一座陰宅,對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就那么重要嗎?
胡小強說完了,此時他心不在焉地玩著一支筆。
劉立德一下子就輕松了,他甚至有些竊喜。哼!沒想到突破口在這兒,不就是一座墓地嗎?不過,他要沉住氣,他還得等一等。
他受了剌激,胡小強說,病情也在進一步惡化。化療過去有效果,現在卻不起作用。我給他做工作,告訴他死后的浮華都是假的。可他就是不聽。老人有時候就像小孩,你越是哄他,他越是鉆牛角尖,弄得我簡直煩死了。
這樣吧,劉立德當即表態,我代表我父親把桃花墓地轉贈給胡伯伯。
那怎么行啊?你父親會同意嗎?
劉家現在主事的是我。我本來就想把父親送回老家,和母親葬在一塊兒。母親孤苦伶仃了這么多年,也該和父親團聚了。
劉立德這時開著車,正在往醫院趕。胡小強始終沒有提梅園小區。但是他知道,梅園小區的工程他已經拿到了手。他同時還拿下了胡小強。他目視前方,嘴角浮出嘲諷的笑容。桃花墓地的總造價二十幾萬,不到三十萬,看來這筆交易很劃算。送墓地,劉立德還是第一次這么出手。父親第一次接工程,是給胡明善單位的小樓房粉刷墻壁。想不到他做的最后一項工程,最終也送給了胡明善。這算不算是一種巧合?粉刷一棟小樓房,和造一座陰宅,這中間的歲月似乎可以一筆勾銷。
在醫院,劉喜貴正在死去。他突然有了片刻的清醒,劉立德恰好在此時趕來了。劉喜貴看著兒子,吩咐自己的后事。他的思路異常清晰。他要劉立德去買一些布匹和帷幔。它們將被掛在窗戶和門扉上,掛在廳堂里。他細心地說到了掛的位置,尺寸,數量,以及布幔的顏色。根據他的吩咐,那些布是彩色的,有幾種布的顏色甚至顯得輕佻。它們色彩繽紛地掛在墓穴里,無疑會制造出喜慶的氣氛,或舞臺效果。劉喜貴一定是被自己所描述的情景感染了,那是他的輝煌。他很亢奮,鼻孔用力地翕動著。因為有了桃花墓地,他對死亡好像有一種向往。他把它戲劇化了,就像是要回家一樣。劉立德沉默不語,他猜想著在地下,那些布條要過多久才會變成灰和泥。更為荒謬的是,父親所說的這些,都是一廂情愿的虛妄。
最后劉喜貴說,他進去以后,要馬上把劉立德母親的骨殖遷來。劉立德答道,你放心吧,我一定會讓你和母親在一起的。劉喜貴于是閉上了眼睛。
死亡大概是有重量的,因為劉喜貴冷硬的軀體那么輕薄。劉立德親手為父親裝殮。他有些悲愴和哽咽。父親輕得就像是一個孩子。他有沒有欺騙父親呢?父親交辦后事時,劉立德一句話也不說,他只是在后來回答說,我會讓你和母親在一起的。這樣的回答不是正面的,而是間接的,模糊的,運用了某種技巧。但劉喜貴沒有意識到任何問題,也沒有追問。他很滿足,安詳地離去了。很快,他被送回了老家,與他的發妻相聚。而胡明善,也就是桃花墓地的真正主人,兩年后也將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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