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造肉,就是鹵煮火燒。原為清宮御膳,傳說是乾隆下江南帶回來的做法。主料五花肉,輔料豬下水。用大鍋煮在各種調(diào)料熬制的鹵汁湯水里,再泡上戧面火燒。每碗一份,肉切成片,腸切成段,火燒切成菱形塊,澆上鹵汁湯水,撒上蒜末香菜,吃來別有風(fēng)味。
鹵煮的做法傳到民間,大多數(shù)北京人吃不起肉,掌勺的廚師便保持鹵汁的原味,改以腸、肺等豬下水為主料,添上炸豆腐,價格就便宜了。原料里有肉的,仍叫蘇造肉。腸肺為主的,便叫鹵煮火燒。一碗鹵煮,肉份兒定量,火燒可隨意。它既是小吃,又能當(dāng)主食。
我頭一次,也是唯一難忘的一次吃蘇造肉,是在什剎海,在我小時候。
我小時候,什剎海南邊沒有被沿街建筑遮擋,荷花市場設(shè)在一條由東向西的長堤上。每逢夏季,長堤南北荷花盛開,飄散著陣陣清香;長堤兩岸柳陰垂綠,樹行間擺滿各種小攤兒。賣涼粉的,賣冰碗的,拉洋片的,變戲法的,吆喝聲像唱歌,看著聽著也是享樂。
長堤北半,是大攤位,從岸邊向水域延伸,戳起架子,鋪下木板,搭上席棚,便成為臨時的茶座和飯館。傍晚時分,到這水上茶座里去泡壺茶,慢斟細(xì)品,或者走進這水閣飯館里去點幾樣小菜,喝二兩酒作晚餐。那是日子稍微寬余點兒的人家,乘涼休閑的所在。
這天后晌,暑熱漸退,母親帶著我去逛什剎海。住在大雜院小房間里,憋悶得很,來到荷花市場,一下子就覺得是進了公園,進了游樂場。從南往北,那玩的,那吃的,一路上目不暇接,看的我眼花繚亂。走到北頭一家飯館門前,聞到了一股奇香,我站住了。
那是長堤上獨家專賣蘇造肉的水閣酒樓,灶頭設(shè)在路邊,大鍋里升騰著熱氣。我不走了,我想多聞一會兒那奇異的香味兒。我家窮,除非逢年過節(jié),菜肴里不見肉。主食常是窩窩頭、小米粥,夏天的副食無非是拍黃瓜、拌茄泥,從不知道世上有這么個蘇造肉。
但我知道家里窮,一路上見到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沒提出任何需求,瞧瞧新鮮也就算了。唯獨在蘇造肉攤位前,我走不動,下意識要多站一會兒。確實是下意識的,因為心里清楚,我不該要求吃這東西。母親瞅了我一眼,又順著我的目光看了看那口鍋。
“今兒個給我兒解一解饞!”她摸摸口袋,猶疑了一下,便拉我向飯館走去?!安?,我不是要吃這東西。”我退縮著,卻不堅決,我只是不愿意一個人去吃。母親大概看透了我的心思,柔聲說:“媽也要吃的?!彼盐野差D在餐桌旁條凳上,便去跟掌勺的吩咐著。
過了會兒,一大碗香噴噴的蘇造肉擺到眼前,我嘴里即刻充盈了口水。母親把筷子遞到我手里,笑吟吟地看著我:“快吃吧,你還沒有吃過這蘇造肉呢!”“您那碗呢,怎沒端上來?”我想跟母親一塊享用。母親卻讓我先吃:“我那碗的火燒,得多煮一會兒?!?/p>
正當(dāng)落日西垂,只見紅霞漫天,什剎海的水面上蕩漾著金光;晚風(fēng)輕柔,從閣樓穿堂而過,頓時感到神清氣爽。在這時辰,在這地界,在母親身旁,吃這好東西,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我細(xì)細(xì)品嘗這蘇造肉,一邊吃著一邊不禁喃喃地稱道:“真好吃,好吃極啦!”
可是,待到母親的那一碗端上桌,我愣住了。那一碗,泡在鹵汁湯水里的,只有幾塊火燒?!澳峭肜铮趺礇]有肉啊?”我驚詫,一時沒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拔夷峭氲娜夥輧禾斫o你了?!蹦赣H笑得更燦爛了,“這東西媽早先吃過,今兒個是專給我兒解饞?!?/p>
我呆呆望著母親,母親也正愛憐地望著我。那眼里充滿了慈祥、溫柔、幸福的光,那是我在任何人的眼里從未曾看到過的光。當(dāng)時,我不會形容母愛的目光,只是覺得胸膛里驀地泛起一股熱流,直往上沖,鼻腔里發(fā)酸,眼眶里涌出淚水,淚水,險些跌落下來……
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間幾曾吃鹵煮,沒一次比得上什剎海的蘇造肉。
如今的什剎海,也已經(jīng)大變樣。荷花市場南邊沒了水,一組樓房連成一堵墻,那條長堤沒了,過堂風(fēng)就沒了,那一脈風(fēng)水一股風(fēng)韻也就沒了。什剎海倒是比以往更有名了,可那名氣是沖著外國人、外地人,沖著年輕白領(lǐng)、時尚青年吹的。平民百姓,大都不再來了。
沿岸各式各樣這“吧”那“吧”,出售價格不菲的洋酒啤酒,但不賣蘇造肉。每到夜晚,游客如織,燈紅酒綠,歡聲笑語。未曾經(jīng)歷過舊日風(fēng)塵的,坐在水邊把酒望月,傻呵呵體會著變了味兒的老北京味,卻也其樂融融。——唯獨我這兒時的記憶,不能與時俱進。
即便什剎?;謴?fù)原樣兒,我也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可能再享受那樣的蘇造肉了。
責(zé)任編輯 王妍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