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不能不愛你

秦小榛，從你向我綻開微笑開始，你的眼睛純凈如看得透我的靈魂，我就知道——

秦小榛進(jìn)來的時候，我還在病床上，緊握拳頭，披頭散發(fā)，絕望發(fā)瘋地砸向點滴瓶，當(dāng)醫(yī)生拼命按住我的時候，她被護(hù)士帶進(jìn)來了，我的丈夫就是因為救她而被撞成昏迷的，醫(yī)生說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醒！

我不顧一切地?fù)]舞著手用力要把她推開，她竟然向我綻開一個天使一樣無邪的微笑，不躲不閃，我的手突然擎在半空，全身軟綿無力地跌倒，空洞的眼眶開始積滿淚水。

我恨秦小榛，但她卻和我生活在一起了，秦小榛的姑媽說我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一定要拉著她說幫忙照顧我，我阻止不了，也沒時間阻止。災(zāi)難毫無征兆地襲來，我的人生面目全非，我對她們只剩下冷漠。惟一支撐我的，是只能用呼吸來證明仍然生存的丈夫，我每天拖著羸弱的身體照顧他，和他說話，向上天祈禱。

每當(dāng)我從醫(yī)院回到家，只會心力交瘁地倒在床上，蜷成一團(tuán)，沉迷在丈夫依然毫無進(jìn)展看不到希望的悲哀里，看著天花板流淚。秦小榛整天和她姑媽一起，她只是靜靜地躺著，不說話也不笑。

半年后的一天，她姑媽出去買東西了，秦小榛沒有跟著去，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管她了，便由得她和我坐在客廳地毯上。閉上眼睛好一會兒的我，突然感覺到什么，我猛地睜開眼睛，原來她正看著我，眼珠輕柔而專注，卻帶著如此的憂郁和陌生，安慰著驚悸的我，我的心不由得動了動。但我沒有和她說話，我告訴自己：不能原諒你，哪怕你這樣看著我，也不要指望我會憐憫你！她再看了看我，轉(zhuǎn)過頭去了。等我再次忍不住回過頭看，她已經(jīng)睡著了，嘴角帶著一點委屈。

秦小榛的姑媽回來了，埋怨說你為什么不叫她進(jìn)房睡？為什么不給她蓋張被子？我冷冷地說為什么她不還給我一個完整無缺健康快樂的丈夫呢？她大聲辯解：那不是她的錯！她不是肇事者！她不是你的仇人！

我把頭埋在雙臂里，失聲痛哭。我何嘗不知道那不是她的錯，可是，當(dāng)我看著白色病床上那個沒有知覺的丈夫時，無助的我就無法說服自己，丈夫救的還有我，我連自己都恨得要命，連自己都無法原諒，何況對她？

我的哭聲驚醒了秦小榛，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一向表現(xiàn)無動于衷的她突然輕輕抱住了我，一點都不記恨地靠在我身邊，我震驚得無以復(fù)加，一動不能動。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的抱，很溫軟，如絲絲春雨滲進(jìn)土壤，一直一直地伸向我內(nèi)心深處，哪怕我倔強地轉(zhuǎn)過頭去，淚水仍然濕潤了我的眼。

一年半后，我開始麻木，除了對丈夫的期待，其他的一切都沒有讓我產(chǎn)生一種叫希望的東西。

秦小榛已經(jīng)在我家住了一年半了，不可否認(rèn)，我習(xí)慣了她的存在。秦小榛很喜歡土豆，整天擺弄著幾只沮喪而孤苦伶仃的土豆。我很想問她你這樣看著不會說話的土豆不悶嗎？但我沒說，我知道，或許，在她心目中我也像不說話的土豆，至少，它不會罵她。

秦小榛抱著幾只土豆經(jīng)過客廳的時候，衣擺碰跌了我的結(jié)婚照片，“啪”一聲鏡框粉碎四散，一如我一路繃著弦的心，支離破碎。我拼命地?fù)尵戎⒉粫€的照片，一手染紅了的玻璃碎片，我怒不可遏質(zhì)問：誰叫你碰我的東西？！以后我的東西不準(zhǔn)你走近半步！聽到?jīng)]有？

秦小榛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驚恐和無辜，可是她并沒有反駁，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手去撿玻璃碎片，我更快地一手撥開了她。時間分分秒秒過去，我知道，她扔下土豆，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流血的手，看得擔(dān)心而細(xì)致。我突然感覺到，縱使我們?nèi)绫舜说耐炼挂粯臃旁谀抢锊粍樱瑓s是沉甸甸地壓在心里，滋生著感動，繁衍著不舍。

秦小榛要和她姑媽來醫(yī)院看望我的丈夫，我開始是不準(zhǔn)的，直到兩年半后，丈夫的手指開始有知覺了，我欣喜若狂地回家，拉著秦小榛又叫又跳，第一次笑著跟她說話：你知道嗎？他很快會醒的，醫(yī)生說過，他有機會醒了！

秦小榛很驚愕地看著我，有點害怕，她哭了，但是卻緊緊抓住我的手不肯放開。秦小榛的淚水讓我很困惑，丈夫重傷時，她受冷落時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悲傷，那么，是因為我的喜悅我的親近而這樣的嗎？我顫抖地伸手擦干她臉上的淚水，她緊緊抱住了我，我更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竟然開始依戀她的溫軟，因為，她是這樣的珍重我。

我開始跟丈夫說秦小榛，喋喋不休地說，我們的話題都是秦小榛，他居然很愛聽秦小榛的故事，每次說到她都會有反應(yīng)；當(dāng)我問我能原諒秦小榛嗎？他眼里是無比的堅定；當(dāng)我告訴他，秦小榛的抱抱很溫暖，他眼里全部是感動的笑意。

于是，我準(zhǔn)許秦小榛來看他，秦小榛主要卻不是在看他，反而是為我在忙碌，比如我在幫丈夫揉左手，她就揉右手；我拍左腿，她就幫忙輕輕拍右腿；我看著丈夫被針灸時流淚，她就看著我流淚；我擦傷手指，她輕輕又輕輕地吹。我不理她的時候，她也不會和醫(yī)生護(hù)士說話，就靜靜地坐著。

直到有一天，我在樓下的小公園看到秦小榛，她正坐在草地上發(fā)呆，陽光灑在她身上，柔和地閃耀著的光線讓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我才看清她很美麗，粉紅的裙子，銀色的腳環(huán)，舉手投足，有著優(yōu)雅的影子。我聽見她在低聲叫一個人，喃喃自語，我的心猛地一抖。她手里有一張照片，她叫的正是照片里的人吧。她的語調(diào)有著與她年齡不相稱的憂郁，她帶著哭腔說：他們都敢叫，我不敢叫呢。我在這里叫，你會聽到嗎？你抱抱我好嗎？我是你的寶貝嗎？你會跟我?guī)炼雇尥抟黄饋砉珗@嗎？你知道我喜歡吃芝士蛋糕嗎？

她帶著一顆虔敬的心叫得那樣真摯，我不忍心打擾她，正欲離去。她還是看到我了，我看見她睫毛下面兩大滴淚閃來閃去，卻不肯落下來。她緊張驚慌地把照片藏在背后，一步步向后退，我急忙想上前扶著她，她卻重重地跌倒了，緊接著，是她尖銳的哭聲，那樣的痛快淋漓，又那樣的委屈，那樣直接地把我心里所有的柔軟揪起來。我終于跑上去緊緊擁抱著她，把小小的秦小榛死命地?fù)нM(jìn)懷抱，吻著她臉上的淚水，自己哭得一塌糊涂。

大慈大悲的菩薩和萬能的上帝終于聽到了我的祈禱，我的丈夫在三年后的一天早上奇跡般站了起來，慢慢挪步，學(xué)行，此刻，我正溫柔笑著坐在他身邊，滿手面粉。

噩夢終于過去。我不會忘記當(dāng)我們?nèi)缢猩禋鈽穳牡臏?zhǔn)爸爸媽媽一樣，攜著大包小包的精致小衣裳、小鞋子、小毛熊，站在路邊欣喜地邊等車邊翻看的時候，一個飛駛著摩托車的金發(fā)小混混失去控制地直沖過來，我的丈夫飛快地一手把我攬在一邊，自己卻被直撞到樹樁，渾身是血。我哭得聲嘶力盡的時候，他還斷斷續(xù)續(xù)地交待：快去醫(yī)院，不要管我！我們的孩子重要！

我正在準(zhǔn)備秦小榛最喜歡吃的芝士蛋糕，今天，是她三周歲生日。她剛好從幼兒園回來，噔噔跑過來爬到凳子上，粉粉的小臉貼著我緊緊抱著親了滿臉口水，興奮地大叫：“媽媽，我真愛你！”我的淚水忍不住落了一臉，秦小榛，你是我的寧馨兒，你對我的愛純純粹粹，一直支持著我的竟然就是嬰兒的你。是的，孩子，我也愛你，而且，從來，都只有愛。

從你生命存在開始，我就撫摸著肚子叫你：寶貝，這首歌好聽嗎；從你不哭不鬧地躲在旁邊憂郁地看我開始，從你抱著我聞到你溫軟的奶香，從你跌倒時哇一聲大哭讓我的心瞬間大慟，從你咿咿呀呀地對著我的照片叫媽媽讓我心痛不止，從你向我綻開微笑，你的眼睛純凈如看得透我的靈魂，我就知道，原來，我不能不愛你。

編輯/紅豆 E-mail:hongdou9526@vip.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