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夢中的喀什
這個冬天特別干冷。
除了聚精會神畫畫的時候以外,岑林總能在自己周圍聞到那種味道。或濃或淡,隨時隨處。那是一種令人亢奮的甜腥味。
于楠離世以后,岑林不用再追死人和自己結婚。然而那種味道總是不斷吞噬著岑林的生活,那么濃烈。
回到家,她給自己沖了杯咖啡,在咖啡的香氣中沉沉入睡。
她又做了那個夢。
很久以前,岑林曾看過一幅叫《喀什噶爾》的油畫,畫面主景是喀什噶爾城的象征艾提尕爾清真寺。這座西域最大的伊斯蘭教寺院在烏云壓迫下莊嚴肅穆,寺前廣場上空無一人,文字介紹說,這是世紀初的喀什。
岑林久久地望著畫面,不知它在什么地方打動了自己,之后,便總是夢到喀什。而于楠走進自己生活的時候,岑林有種身臨喀什的感覺。
于楠是名麻醉醫師。他們在一起六年,于楠從來沒有對岑林說過愛字,但他會自然地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瓶香水,或者一包岑林最愛吃的德芙巧克力。岑林曾無數次期待他突然摸出來的是一枚戒指,哪怕是一枚價值低廉的時尚戒指。
岑林下意識摸了摸了左手無名指。這救戒指是岑林代于楠給自己戴上的。
2.老李頭
周末,岑林沒想到會在公園碰到老李頭。本來想轉過頭回避,卻被他奘著叫住。
老李頭是一名經驗豐富的麻醉醫師,擅長催眠求,也是于楠的老師。
寒暄了一陣,岑林發現老李頭講話語氣柔和,語速平緩,能令聽者心情平和。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口香糖遞給岑林,說道,做做面部運動吧,你的表情看上去很僵硬。自從于楠走后,岑林的確沒有什么面部表情,除了禮節性的微笑。
和老李頭在林間散了一會兒步,岑林覺得很恬靜。什么都不用想,只聽到舒緩的腳步聲。在林間道的盡頭,老李頭突然轉身盯著岑林的戒指看了半天,微微一笑,說,其實兩個人結了婚也不見得就真的在一起了。岑林心頭一震。再看老李頭時,那雙眼睛卻似于楠的眼睛。深邃得令自己看不透。
于楠從實習起就跟著我。老李頭說,這個人心眼很實,死得可惜了。
岑林看著老李頭離去的背影,耳際回響著那句話,其實兩個人結婚了也不見得就真的在一起了。
那是于楠常說的,也是岑林最為痛恨的一句話。
3.調色盤
老李頭的請求于情于理都無法推卻。年過花甲已是黃土埋到脖子根,老李頭只求岑林給自己畫一幅可以裝裱起來為后代紀念的肖像畫。
老李頭對岑林的調色盤很感興趣。那只是一個普通的油彩調色盤。卻似乎從未清洗過,一層干裂的暗紅色覆蓋于盤里盤外,宛如干凝已久的血漬,令人觸目驚心。老李頭用指甲去刮那紅色的油漬,岑林突然低喝一聲,別動我的東西。
老李頭不再動。岑林甩了甩頭回過神,開始在畫布上勾勒老李頭的臉盤和五官。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畫筆,起身從顏料架上拿下一瓶看似很沉重的紅色油墨。打開瓶蓋的瞬間,老李頭聞到一股濃烈的鐵腥味,夾雜著刺鼻的奇特臭味。這是什么油墨味道這么沖?老李頭皺著眉問。岑林一邊擰緊瓶蓋一邊回話,這是我自己調的,顏色正得很。
岑林的畫功果然了得。神色自然的老李頭已是躍然于畫面,那紅潤的面色果然宛如真顏。
可這調色盤應當清理一下。不然調出的顏色會受影響。老李頭還是盯著調色盤不動。
岑林不吭聲。是不是優秀畫師的房間里陰氣都這么重?老李頭說。
是嗎?我怎么不覺得。岑林捋了一下搭在眼睛上的頭發,直勾勾看著老李頭。
老李頭拉開門,又回頭說:記著,別忘了白天拉開窗簾,讓屋子里見見陽光,人的心情會好。
啊!岑林一只手捂住嘴,怔怔地看著老李頭帶上房門而去。
于楠每次上班之前叮囑岑林的話,剛才竟從老李頭的口中講出來。
4.紅色油墨
岑林是不怕于楠的。不怕活著的于楠,也不怕死了的于楠。
但岑林突然覺得自己害怕老李頭,老李共的眼分明就是于楠的眼,老李頭的軀殼后面站著的分明就是于楠。
難道他可以通靈?岑林想著。白色窗簾在室燈映耀下泛著死白的光。岑林摁滅了室燈,昏暗的壁燈卻令室內越發顯得陰森。
是你嗎于楠?岑林厲聲說,你開始出來嚇我了嗎?
屋子里無人應答。
岑林一口喝下杯中酒,翻身上床和衣而睡白色的窗簾在月色里輕輕舞動。門外鑰匙聲響過后,岑林看見于楠滿面笑容地進來。
你不是說要一直在我身邊的嗎?岑林說,你怎么能離開我呢?
于楠一把抱起岑林,說道,我們一直在一起的,放心吧,不會離開。
于楠走到顏料架旁邊,從架子上拿下一個油墨瓶,說,用得這樣快,會很快用光的。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手術刀,我再加一點給你,要節約著用。
手術刀從于楠的腕間滑下,暗紅色的血如同一條紅絲線從他的腕間流進油墨瓶里,整個室內瞬間彌漫著濃烈的甜腥味。
血從瓶子里溢出來,流了一地,整個地板逐漸被染成了紅色,于楠卻依然不動,任血流淌。
夠了,夠了,夠了!岑林大聲喊,于楠充耳不聞。
地板上淌滿了血,整個屋子被映得血紅一片。岑林驚恐地跳起身來。
打開燈,岑林用睡衣袖子擦拭額頭的汗水。空曠的房間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于楠,岑林無力地說道,你不該這樣對我,你會后悔的。
5.一片紅云
我想看看你最得意的作品。老李頭說。
岑林猶豫了一下,從畫櫥里取出一幅包裝得很精美的畫說,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幅畫,可惜是臨摹的。
莊嚴的艾提尕爾清真寺,在厚重的烏云壓迫下越發顯得堅不可催。一道強光穿透云層射向遠方,把天邊一片云彩染得血紅。
這幅畫色彩的張力實在令人激動。老李頭兩眼放光,盯著那一片血紅的云彩。
其實有一半是于楠的功勞,是他幫我調制出這個紅色的。岑林望著那片血紅的云彩說:這是一種很有生命感的色彩,用它畫出來的人物特別有立體感。
老李頭看著那張肖像畫上自己的臉,的確栩栩如生,色階極其自然。
你真的可以通靈嗎?岑林突然問老李頭。
老李頭啞然一笑,搖搖頭未作答。卻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德芙巧克力,說,你為我畫畫,無以為報,這個請收下吧。
岑林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失聲說道,你是于楠,你果然是于楠。
6.相冊
岑林希望老李頭教會她自我催眠,她必須讓自己晚上能夠睡得安穩。
老李頭說,你應當先體驗被催眠的感覺。老李頭果然是個催眠高手,岑林在他的引導下,很快神志就變得模糊起來。
老車頭緊緊盯住岑林,她不知夢到了什么,屑頭緊皺。忽然喃喃地說:我要把全部拍照收藏起來,這些是我的最愛,馬上就進入我的身體,永遠成為我的一部分……
岑林醒來時,老李頭微笑著對她說:要不要再試一次?
岑林看著他,輕聲問,我剛才說了什么沒有?看到老李頭笑著搖頭,她猶豫一下,終于點點頭說,好吧,再試一次。
岑林沉沉睡去,老李頭輕聲說道:那些照片放在什么地方?
岑林輕輕震顫了一下,旋而指向書櫥。老李頭從書櫥的底部取出相冊。滿滿一本的照片全是精致菜肴,有晶瑩的紅燒肉,有紅潤的獅子頭,有金黃的回鍋肉,還有精致的小籠包……足有幾十種,均做得異常精美。
難道就是這些菜嗎?這是岑林所說的最愛?于楠在死前為岑林做了這么多色香味俱金的菜,所以成了岑林最珍貴的紀念品?
老李頭陷入沉思。岑林突然迷迷糊糊地喊道:于楠你必須死,你是我一個人的!
老李頭猛然一驚。岑林猛地睜開眼睛,轉頭看著老李頭手中的相冊,突然尖叫一聲,你怎么敢動我的相冊!
7.馬爾江布拉克誓言
刑警的回答讓老李頭很是失望。
于楠死于跳海。當時,的確有人聽到了重物落水的聲音,岑林大聲呼救,但是所有入海撈救的人都無法沉入海底,那是一個停泊萬噸輪的深港。
警方相信他是自殺,一是有岑林作證,二是沒人有殺他的動機,而且他平日沉默寡言,又剛剛在一次很重要的工作競爭中失敗。
岑林開始回避老李頭,而老李頭卻像聞到了血腥的狼,步步緊逼岑林。
終于有一天,岑林失聲對他喊,你走開,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老李頭冷靜地看著她,說道:有一個故事你必須知道。于楠15歲的時候突然喪失了聽力。為了能使自己反復聽力,于楠在喀什著名的五口泉之一馬爾江布拉克發下重誓,如果泉神能夠讓他恢復聽力,他為泉神保守童子之身日日謝恩20年,并終身保守這個秘密。而神奇的是。于楠的聽力果然恢復了。
岑林瞪著老李頭。于楠曾無數次告訴她,如果真愛,就等到他36歲以后再結婚。而岑林從22歲等到他28歲,耗盡了一個女人最美麗的青春,她越來越覺得36歲以后結婚那是一個借口,她開始絕望地相信,于楠是在等另外一個女人。
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岑林用鋒利的目光刺向老李頭。
老李頭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記事本:這是于楠留在辦公桌里的日記本,我與于楠所說的相同的話與這個故事都來自于此。請原諒我調查你,因為我不相信他會自殺,他的每篇日記里都充斥著對你的愛,一個心里有愛的人,不會選擇死亡。
岑林看著他,目光呆滯。
老李頭看著她,繼續說:兩個人之間,有秘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信任,孩子,你懂不懂?
說完,他將記事本放到岑林手中,轉身離開。片刻之后,岑林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響徹云霄。
8.永遠在一起
岑林無力地睜開眼,環視病床前的老李頭,還有穿著制服的警察。
你的時間不多了,穿著白大褂的老李頭輕聲說,你割腕后失血過多,心臟隨時部可能停止跳動……這些照片我全部帶來了。老李頭把岑林的那個相冊遞給她。
岑林顫抖著認真地翻看每一頁照片,淚水打濕了枕頭。
于楠說他愿意為我做一切,要與我永遠在一起……是的,他沒有跳海,他一直都在工作室里,我把他的血制成了紅色油墨,我作畫時他永遠都在陪著我,和我一起欣賞我創作的每一幅作品。這些菜,全部是用于楠做的。他永遠在我的身體里。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
相冊掉在地上。她的呼吸終于停止,臉上有淚,也有笑。
一個小護士流淚說:現在他們可以在一起了,是嗎?
老李頭搖搖頭,輕聲嘆息。有一句話在心底轉了又轉,終是沒有說出——沒有信任的愛情,靈魂又怎能相融?
他輕輕將岑林的雙眼合起,將相冊從地上拾起,放在她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