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人是個瘋子!精神病!他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對我發(fā)火。我已經受不了他。我怎么這么倒霉?我招誰惹誰了?
我抓狂般模樣,伸手過去從毛小豆口袋里把煙拿出來,他卻一把把我的煙搶走。他陰著臉說,一個小姑娘抽煙,像什么話?我奇怪地歪著頭看他。我男人曾說,女人抽煙的樣子很媚。我就是為了他這句話才學的抽煙。后來不是了。后來我抽煙是因為煩、悶、無聊。
蚊子繞著白熾燈飛來飛去。毛小豆從抽屜里掏出一盤劣質蚊香點上。門外依然非常吵鬧。
毛小豆說,你睡床吧。我睡沙發(fā)。
我問,你是不是經常帶我這樣離家出走或者無家可歸的女人回家?
毛小豆說,我沒家。這房子是租的。不是家。我這種人,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毛小豆又說,我奉勸你,最好在枕頭下放一板磚,我要是不老實你就照我腦袋上拍。
我笑,我從來不認為男人里有什么正人君子。我每次生氣最常罵我男人的一句話就是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在屋里轉了一圈,找了一把生銹的菜刀,壓在枕頭下面。我想,這小子要是敢碰我,我就砍死他。
地下室很吵鬧。一直有人在搶水管。水聲嘩啦啦響,拖鞋往來的聲音踢踢踏踏。但是吵鬧聲讓我有一種安全感。盡管劣質蚊香的氣味嗆得我嗓子難受,但是我睡得很安穩(wěn),沒有失眠。直到討厭的手機在凌晨狂響不止。
我男人在電話里說寶貝你在哪里。我說我在睡覺。他說寶貝有沒有想我。我說我很想你。他又說寶貝你要乖乖地等我回來。我說我會乖乖地等你回來……
天一擦黑,我就和毛小豆來到地鐵后門。此時各種各樣的擺地攤的人早已經各就各位。每人先是拿一塊特大的布鋪在地上,用石頭、磚塊壓著四個角,把大包或者黑色塑料袋里的東西掏出來擺好,然后就蹲在那里叫賣。賣什么的都有。小女孩穿的衣服裙子,不還價,統統25塊錢一件。我們找了個小地方。毛小豆說,你快點把東西擺上,你看人開始多起來了。毛小豆從天易拿的貨,都是小玩意。手機鏈、手機套、手袋玩偶、小掛件什么的。那天運氣真不錯,生意特好,很多女孩來買東西。
我們倆正高興時,忽然聽有人喊了一聲,城管來了!快跑!大家嚇壞了,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東西,像沒頭蒼蠅般逃之夭夭。我頭一次遇到這種事,覺得挺刺激的。
毛小豆說,笨蛋,快點跑啊!被抓住就得狠罰!
毛小豆馬上收拾了東西,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跑。我們一直跑進地鐵后面那些破敗曲折的小胡同。胡同很古老,紅磚墻在雨后坍塌,留下一道丑陋的豁口,仿佛舊傷疤。石榴樹枝繁葉茂,火紅的花朵,從豁口里伸展出來,招招搖搖。開始我還覺得好玩,后來不成了。毛小豆跑得快,我則上氣不接下氣。拖鞋武的涼鞋還掉了一只。毛小豆去把我的鞋找回來,丟在我面前。我站在石榴樹下喘氣,一手理著跑亂的頭發(fā)。
毛小豆說,你沒腦子嗎?什么時候啊?居然穿拖鞋!我沒出聲。蹬著他。瞪著瞪著眼淚就掉下來。毛小豆看我哭了,就有點慌。他說,你看你,怎么跟小孩一樣。怎么說兩句就哭了呢。你不說你男人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打你罵你嗎?我才說一句就受不了了?好了好了,小朋友,送你一朵小紅花別生氣了!他說著,抬手摘了一朵石榴花,插在我的鬢角。我的眼淚漸漸止住。我倆誰也沒說話。月亮一會兒躲進云彩里。胡同里靜悄悄的。我倆面對面站著,他有點手足無措。我也有點手足無措。我忽然忘記此次的目的。
以前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我都是天亮時入睡,中午起床。我穿著吊帶睡裙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然后花大把時間精雕細琢自己的臉。這樣我男人回來時,就會很高興地捏捏我的下巴,說,寶貝你真美。不過毛小豆不喜歡我化妝。有一次我對著一個缺了角的破鏡子畫眉的時候,他忽然出現在我身后。他不屑地說,你本來長得挺好看的,一化妝,簡直跟妖怪似的。我氣了,追著打他,手臂一揚,手腕上露出傷疤。
毛小豆問,你的手腕上為什么有疤?
我假裝無所謂地回答,當我對人對事對生活對自己感到絕望的時候,我就給自己放點血,這樣能讓自己變得清醒。
毛小豆看著我,流轉的眼光里,有著疼惜。他說你男人一定常常虐待你。
我說是啊。他罵我打我。我還想跟毛小豆說,他還關著我用寂寞和孤獨折磨我。我常常趴在陽臺上抽煙,看著樓下的車和人。等電話或者什么也不等。一呆一個下午。我把刀片放在手腕上時我的腦子里空空一片。那種感覺就像慢性自殺。為什么生活是這樣的?
那些日子的生意不錯。城管也沒有搞偷襲。我和毛小豆賺了點錢,兩個人都特別高興。收了攤他帶我去大排檔吃東西。大排檔真熱鬧,人聲鼎沸。有好幾個男的光著膀子,坐在桌子前,喝啤酒,啃雞翅膀。不時有人大喊著,要這要那,把小服務生指揮得團團轉。我和毛小豆要了很多麻辣燙。一邊吃一邊流汗,非常過癮。毛小豆把鵪鶉蛋和墨魚丸夾到我的盤子里,笑著看我吃。我從來不曾這么開心過。回家的路上拎著大包蹦蹦跳跳,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
毛小豆還送了我一條裙子,紅艷艷的,像那一晚他插在我鬢角的石榴花。
給我的?我問。
嗯。穿上試試。毛小豆說,在旁邊那攤兒買的。25塊錢一條。
我跑到里面去喜滋滋地穿上紅裙子,出來時他已經不在屋里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男人在電話那端對我說,寶貝一個月過得真的好慢,不過現在好了,再過兩天我就回到你身邊。你高興嗎?
我說我高興我真太高興了。我盯著灰暗的墻壁,盯著墻邊堆放的一口袋一口袋的貨,眼淚慢慢流下來。我又將回到寂靜與黑暗中。那種死氣沉沉的生活,永遠,永遠漫漫無盡頭。
這個晚上我失眠了。天快亮了的時候,我悄悄走到沙發(fā)前,毛小豆睡得正酣。我用手指輕輕摸了摸他的胡子茬。然后我蹲在墻角,把臉埋在手心里,無聲地哭了起來。
那一晚,我穿著毛小豆選我的石榴裙,跟一個男人打了起來。他在我們的攤子前,扒拉來扒拉去,足足有20分鐘。我頓時火起。我說,你要買就買,不買就滾,別在這兒搗亂。他也火了。他說,我買你,你賣嗎?賤人。這個混蛋太過分了!我發(fā)了瘋。我說,對啊我是賤。我就是不值錢,我就是不要臉。我賣,你敢買嗎?我抓起一塊壓布角的磚就往那男的頭上拍。毛小豆過來制止我,我手上的磚塊一下子打在了毛小豆頭上。血流了出來,我清醒了,男的跑了。幾個悶雷從空中滾過,眨眼之間下雨了。人們用塑料袋遮著頭往家跑,我和毛小豆無比沮喪地回家去。
我讓毛小豆睡在床上。我擦去毛小豆頭上的血跡,我給他用酒精消毒。我一直傷心地哭哭啼啼。毛小豆摸到枕頭下生銹的菜刀,看著我無奈地笑笑。然后他就講小時候的事逗我開心。他說以前他上學時可猛了,都是他拿磚拍人可從來沒被別人拍過。他說他12歲時,學校附近有個小女孩,10歲吧。黑黑的,瘦瘦的,跟小野獸一樣。那兒的小男孩沒人敢惹她。后來,他跟同學打賭能制服她。那小丫頭真厲害,不肯認輸,還又抓又咬的。他害怕在同學面前丟人現眼,后來隨手撿了一個小磚頭打在她頭上。她流血了,昏了過去,他們都嚇跑了:后來毛小豆小學畢業(yè)了,再也沒見過那個女孩。毛小豆說他的心充滿愧疚。只是他從來沒再見過那女孩。嗨,他說,10年了。人海茫茫,想找也沒地方找去。人哪,一輩子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別做后悔的事。
我說,如果你找到那女孩會怎樣?以身相許嗎?
毛小豆便笑。沒說話。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聲讓人的心感覺孤獨,還有無邊無際的迷茫。迷茫。摸著石頭過河,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
我摸著毛小豆頭上的傷問,還疼嗎?
毛小豆搖搖頭。然后我面對著他,在雨聲中脫下鮮艷而哀傷的石榴裙……
我男人在銀座找到我。他看到我時有那么一點不高興。他說,我不在你怎么不化妝到處亂跑?這樣可不好看。他捏捏我的下巴。他又看了看我身上的石榴裙。他說這是哪兒買的劣質裙子?寶貝難道你沒衣服穿了嗎?走,我去給你買衣服。我男人給自己點了根煙,然后又給我點了一根。我猶豫著。我已經很久沒有抽。
此時,毛小豆從我們的車前走過,他沒有看到我,他拎著黑色的大包朝地鐵站走去,看上去很憂傷。晚風從車窗外吹進來,吹動我的額前的頭發(fā),然后露出一個傷疤。
我就是10年前被毛小豆打傷的那個小女孩。我男人陪他老婆去了國外,要一個月回來。當我無所事事地到處亂逛,在地鐵后門重新遇到毛小豆的時候,我便決定戲弄他,最好是以牙還牙地用磚頭也拍他一下。卻不曾想到,陰差陽錯問,當初的小恩怨是了結了,心中卻生長了真感情。只可惜,采摘了花朵,注定不能收獲果實。石榴花美,但盛開之時已是晚春。因此,雖抓住春的尾巴,卻依舊什么也不能留下。
我接過我男人給我的煙,看著毛小豆的背影在黑色的夜中消失不見。然后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男人問我怎么了,我說你回來我高興、幸福的。他便滿足地笑笑。然后開車。車離地鐵站越來越遠。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