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說不愛你,請你記得,我是騙你的。
如果有一天我說不愛你,你要相信,即使那時,我還是愛你的。
(1)
初遇若白,我以為她是微藍(lán)。
那天午后日光晴好,我在街上走,她和我擦身。白裙。長發(fā)海藻般漆黑濃郁。她手上抱極大的一束花,香水百合,情人草,粉色棉紙。
我急急奔上,拽住她手腕,喚她,藍(lán)。
她驚動,花束失手落地。她彎腰去揀,恰恰有車疾馳過來,嘀一聲尖利喇叭,我反手將她推開。車子碾過去,潔白花朵零落了滿地。
那雙漆黑眼眸驚惶地迎向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認(rèn)錯了人,忙放開她手,連聲道歉。她委屈地看我說,花是我男朋友送的呢。她連聲音也似微藍(lán),孩子般稚嫩嬌憨。我的心頓時溫軟下來。我說,我賠給你。
呵,一束花,不難賠。我經(jīng)營花藝店,有藝術(shù)插花師的職業(yè)認(rèn)證。
我?guī)轿业昀?,送她一籃我親手插的香檳玫瑰與粉百合。比她那束昂貴許多。透明的玻璃紙層層包裹,百合尚未盛開,柔弱地,素白間帶一抹曖昧的紅。
順便請她喝花草茶。迷迭香,小玫瑰,洋甘菊和人參花。白瓷杯子,熱水浸泡下干燥的花瓣漸漸濕潤柔軟,色澤旖艷,流散出撩人芬芳,猶如被情欲喚醒的女人,不自禁地綻放朵朵嫵媚妖嬈。
若白稱贊真好喝。我便在一旁看著她的側(cè)臉微笑。我說,你喜歡,可以經(jīng)常來。我請你。她天真地笑。
我并未告訴她,這花茶配方的名字,叫做Intimate Love。隱秘的愛。
她亦不知,我愛女人,一如我愛花。
而我們便那樣熟稔起來。
若白常來找我,周末在我店里,一坐便是一下午。她看我包裝花束,幫我裁玻璃紙,給鮮花噴上水,修剪掉枯葉和玫瑰花梗上的刺。我做馥郁的鮮花茶給她喝。有種花的名字是千日紫,一團(tuán)團(tuán)繡球般。濃艷的紫紅,曬干來便褪成種暮色般迷離的淡淡紫色,莫名地清冷甘香。
若白說,紫紫,像你呢。我的心微微一動。
微藍(lán)也如此說過。
若白問我,那日我在街上將她錯認(rèn)成了誰,我沒有回答。
若白問紫紫姐,為什么你總是一個人,你沒有男朋友么?我說,沒有。她又問,喜歡的人呢?我說,有的。她便雀躍,要我拿照片給她看。我想一想,遞了一面鏡子給她。若白嘟起嘴不悅地責(zé)怪我又開玩笑。
她唇上是Dior的櫻桃唇彩,那支唇彩的名字叫誘吻。半透明粉色,有甜蜜的水果味道。我曾經(jīng)嘗過,在微藍(lán)的嘴唇上。那時微藍(lán)半閉眼睛要我替她涂唇彩,然后她說紫紫,我也幫你。她欺身過來就吻了我。
那是我們最甜蜜的時光。
可是若白一無所知。我怎么能告訴她呢。我不能對她說,我愛她,因?yàn)樗駱O了微藍(lán)。甚至我連這個愛字,也不敢說。我怕嚇走她。
于是我若無其事地說,真的啊,我是喜歡你啊。
她放聲大笑。
世上事就是這般荒唐,謊言有人篤信,真心卻常常被誤認(rèn)為笑話。
她不相信也好。我便依舊能厚顏無恥地攬她的肩,握她的手教她插花,在她心情低落時擁抱她,甚至輕吻她面頰。
若白有相戀數(shù)年的男友,她告訴我,他們一起在市區(qū)供一套房子,計劃今年年底結(jié)婚。她以為所有愛情都如鮮花與花瓶般,是男女間天衣無縫的配對。卻未曾想過,一朵花也可以愛慕另一朵花。
我就是那株想入非非的植物。
(2)
若白,我想珍惜她。哪怕觀望也好。
我知道她與男友的感情并非如表面那般風(fēng)平浪靜。若白披嫁衣的日期將近,我比她更不安。照片里的男人數(shù)次來過我的花店,訂購九十九朵紅玫瑰,華美包裝,給另一個女人。他堂而皇之在卡片上寫下可笑的甜言蜜語,卻渾然不知我認(rèn)得他。
終于若白婚期前不久的某個夜晚,她來找我,那夜她喝得大醉,流著淚拍我的房門。她說紫紫,他不要我了。他愛上了別人。
我默默摟過她柔軟的身體,她伏在我肩上抽泣,淚水滲入我胸前的皮膚,潮濕而灼熱。
我無意對若白做些什么。她來找我,我便如尋常閨密般安慰她,煮花茶,做蛋糕給她吃。若白接受我的照顧,仿佛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從不言感激。她問,你會不會離開我。我說,不會的。
有一天若白問,紫紫,為什么你對我這樣好?
我笑著說寶貝,因?yàn)槲覑勰隳亍?/p>
她說那我嫁給你好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說好啊,你讓我親一下吧。
若白說,好。
我趨近她要吻。她半閉眼睛,可那一瞬我想起了微藍(lán)。
那時微藍(lán)頑皮地說紫,你親我一下。我就在天橋頂上放肆地吻她,不理世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鄙夷。落霞鋪滿天空,腳下車流涌動。光天化日,百無禁忌。
微藍(lán),我的微藍(lán)。
我的嘴唇停在離若白臉頰半寸的地方,無法落下。若白說怎么了?我笑笑,說,我不敢呢。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
若白凝視我良久。她問,紫紫,你是不是喜歡我?
(3)
若白說紫紫,我們在一起吧。我對男人失望了。
她說,紫紫,你說過你愛我,對不對?
她抱住我,毫無章法地親我的臉。我想推開她,卻無力。我吻她,她顫抖地回應(yīng)我。那甜蜜觸感,像片刻時光倒轉(zhuǎn)。女人的濃郁黑發(fā)纏繞在我脖頸上,如情人草絲絲縷縷將我絞殺。美麗的身體像潔白的梔子花在我手心上潮濕盛開,溢出欲仙欲死的香。她痙攣著咬住我肩頭凄楚呻吟的那刻,我眼前掠過微藍(lán)的臉。心中猝然疼痛,有瞬間悵惘,不知懷中的女人是若白,還是微藍(lán)。
事后她說,紫紫你喜歡女人,我早就看出來了。我笑,略帶羞愧。大抵是我太不懂隱藏,欲望赤裸裸,悉數(shù)寫在臉上。我喜歡若白,但她與我在一起,有幾成是寂寞,幾成是一時意氣?我沒有問若白是否愛我,怕聽到她的謊話。
她說出失望那個詞,我便知她在我身邊逗留的日子,不會久。若只因?qū)δ腥耸胚x擇與女子相伴,那么她修復(fù)了受傷的靈魂后,必定會想離開,像蝴蝶采夠了蜜糖,便拋棄那朵空了心的花。
微藍(lán)便是如此。
愛上與微藍(lán)同樣的女子,我害怕同樣的別離。
我教若白插花,告訴她各種花語,玫瑰是我愛你,丁香是羞怯,風(fēng)鈴草是溫柔,米紅康乃馨是傷感,三色堇是別離,黃郁金香是絕望的愛。她問,千日紫呢?我說,我不知道。
若白喜歡撫摸我的臉。她說紫紫,你不快樂,為什么。我喜歡幫她洗頭發(fā)。那么長而濃郁的發(fā)絲,流落在她花朵般妖嬈的胸前。女人的身體其實(shí)是某一類植物,纏綿而清香。那天我彎腰親吻她漆黑的長發(fā),說,若白,如果有一天我說不愛你,你要相信,即使那時,我還是愛你的。這一句出了口,若白靜默,連我自己也悚然。
也許是信口開河的情話,也許是預(yù)感。
(4)
那個男人找到我的時候,我沒有任何意外。他在花店外等我,劈手給我一個耳光。然而他再怎么恬不知恥,也在社會容忍的底線之上?;榍芭烟訜o非是下半身失控一時出軌,有朝一日他回頭是岸,便有資格痛斥我像妖魔般拐走了原屬于他的女人。
他的控訴終于讓我忍無可忍浮出笑容。我說你為什么不找若白呢。他說,我早就找過若白,她說她現(xiàn)在愛的是你。
男人離開的時候甩下一句話,他說你以為若白會一輩子跟著你嗎,你根本不能跟她結(jié)婚。
我定在原地,像被雷劈中的樹木。無論怎么倔強(qiáng),始終我還是被他一刀捅在了我最疼痛的傷口上。
我沒有忘記微藍(lán)是怎么樣離開我。
微藍(lán)兩鬢斑白的母親跪倒在我面前。她說陸紫,離開我們家藍(lán)藍(lán),求求你別害她了。微藍(lán)在她身后望著我,淚流滿面。
他們要微藍(lán)和我決裂,嫁給家境殷實(shí)的男人,過正常生活。那時年少氣盛的我,執(zhí)意強(qiáng)逼微藍(lán)在我和她的父母間做抉擇。那晚我打電話給她,說,微藍(lán),你要嫁給他,明天我就死在你面前。
微藍(lán)說陸紫你放過我好不好,我還是喜歡男人的。我冷笑。我說林微藍(lán),你根本沒有愛過我,只是借我療傷,對不對。
微藍(lán)哭了。我狠狠摔下電話。
其實(shí)我說的是氣話。第二天我并未自殺,微藍(lán)卻死了。
她的手腕被劃成一朵支離破碎的薔薇。身上還穿著嫁衣,血就星星點(diǎn)點(diǎn)凝結(jié)在那潔白的紗上面,像一片片凋謝的猩紅花瓣。那天之后我再沒有眼淚。
如果甘心放手,許多悲劇原本不會發(fā)生。
(5)
那夜我向若白問起,她笑著抱我的手撒嬌,說對,他來找過我。我沒答應(yīng)呢。紫紫,我喜歡的是…
我粗暴地打斷她。我說你回去好了。
她睜大眼睛看我。為什么?因?yàn)樗麊幔?/p>
我說,我還是想念微藍(lán),我喜歡的不是你。那天你主動引誘我,而我耐不住寂寞。因?yàn)槟愫退L得像。
她不可置信地瞪著我。我不看她,繼續(xù)說,現(xiàn)在他來找你,我也不用再勉強(qiáng)自己了,你走吧。
若白撲上來抱住我,她哀求說紫紫你不要趕我走。我把她推倒在地。打翻一籃剛插好的鮮花,姹紫嫣紅,一片狼藉。我冷冷地說,你只不過是個代替品。我從來都沒有忘掉微藍(lán)。
若白的臉色刷地慘白。她說紫紫你再說一次。
我說,我不愛你。我愛的人只有一個,是微藍(lán)。
若白奪門而去,我怔怔地看著滿地散落的花瓣,痛哭失聲。
親愛的若白,你終于還是不記得我說的話。
如果我說不愛你,那是騙你的。
(6)
若白結(jié)婚時,我匿名托快遞送去花籃,是滿滿的粉紅色秋水仙,和開得極盛的千日紫。若白應(yīng)該懂,秋水仙,意味著遺忘。
那天深夜我接到電話。是若白的聲音,她顫抖著問,花是你送的么?我不出聲,心臟絞痛。黑夜里她低聲溫柔喚我,紫紫,紫紫。我硬下心腸,不發(fā)一言。
從此她再沒有找過我。
我知道若白終會遺忘我。
女人與女人的愛,終是見不得日光。我給不了若白婚姻做保障,更不能奢望她永遠(yuǎn)在我身旁承受世俗種種鄙夷目光。她嫁了也好。哪怕無愛,亦是一份安穩(wěn)歸宿。至于我,我的感情已殘廢,我觀望她生活美滿,便是幸福。
我想起若白曾問過我,我初次招待她的花茶叫什么名字,我沒有對她說,它叫Intimate Love。正如她始終不知,千日紫的花語,是恒久的愛。
編輯/流離 E-mail:maggie2836@yaho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