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不會去她的扎魯特旗,她也來不了他的北京。縱有絕世愛戀,終不能超脫。可是,她卻夜夜來他夢里,翩翩起舞,悠悠歌唱……

在夢里,他依然會聽到她唱歌,悠悠揚揚,蠱惑人心。他一手扶著她的纖細小腰,一手在地上輕敲節奏,她的發香在他鼻間繚繞。
驚醒。窗外有隱約車流聲。在翻涌的沮喪和失落里,他知道自己仍在繁華的北京,睡在某一間高樓里的床上,而她,或許仍在扎魯特旗的草原上妖嬈起舞,低吟淺唱。
1
碩士畢業后,他留校任教,教音樂表演,他的本行。自與衣衣分手,他有一年多的時間失卻靈感,每天碌碌行走,寫不出一首歌。他不甘心就此平庸,去找導師尋求解藥。導師草草寫了一條路線:內蒙古—通遼—扎魯特旗—哈日朝魯原始濕地草原,然后說,去吧戚也,或許那里可以讓你靈感飛揚。
8月,他打點行裝上路,車票上的通遼二字,還完全陌生。是的,這只是一次陌生而隨意的旅行。
輾轉一晝夜,這個叫做戚也的男子,已身在傳說中的扎魯特旗。再去哈日朝魯,只需三四十里的路程。有說著僵硬漢語的蒙古族老鄉指路,戚也在第三天上午踏進草原。
他曾游覽無數山川,卻從未見過這樣純粹的自然。
茫茫的綠,浩浩的藍,陽光毒辣,空氣純凈。自幼在城市生活,戚也不曾知道還有這樣的人間。閉目深呼吸,再睜開時,仿若脫胎換骨。
他信步走向遠處蒙古包,卻被隱約的歌聲吸引,循聲而去,他見到了那個一生難忘的女子。
她穿著艷麗的蒙古服,在一群孩子中間,邊歌邊舞。十幾個孩子圍著她,隨她舞蹈。
人間哪有這樣的女子,俗世哪有這樣的美。他呆呆看了許久,緩過神來,迫不及待地用相機捕捉她曼妙的身姿。
她終于舞累,停下來用蒙語對孩子們說了幾句話,那些孩子便雀躍著四散奔去。轉眼之間,偌大的草原,只剩他和她。
她轉身,對他嫣然微笑,落落大方。你在拍我們?她的漢語不夠圓潤。
他微微點頭,看她一步步走近,忽覺心慌。
你是音樂老師嗎?他問。
是啊,我們在上課。她走到他身邊,坐下,拍拍草地示意他也坐下。
就在這里上課?他隨她席地而坐。
嗯,每周一天。你不是這里的人?
第一次來。
覺得我們這里怎么樣?
人間仙境。他由衷地說。
我喜歡夏天的草原,可以和孩子們一起這樣歌唱。
你叫什么名字?
其其格,蒙語里花的意思。
戚也轉頭看她。她沒有辜負這名字,夏天的草原上有這樣妖嬈的花,多么美好。他忽然忍不住問:蒙語里面“你很美”怎么說?
她正要回答,卻停住,飛快地看他一眼,含羞帶笑。我不知道啊。她說。
他不禁心動。好吧,那我用漢語說,反正你懂。你真美。
她的臉上飛起紅花,愈加嬌媚。
2
其其格做了戚也的向導,帶他去蒙古包,給他講蒙古族人的習俗和禮節。中午,他們和孩子們一起在干凈的蒙古包里吃手抓羊肉、羊血腸、奶酪、炒米。她逐個告訴他那些孩子的漢名,一個叫白七斤半,七斤半是那個男孩出生時候的重量,一個叫包七十三,因為他出生時爺爺有73歲……他覺得無比新鮮,與孩子們連吃帶鬧,玩得酣暢淋漓。
午飯后,孩子們都跑去別的蒙古包睡覺。又只剩下他和她。
他拿出紙筆,順手寫下一段曲譜和歌詞。
謝謝你給我導游,我給你唱歌吧,我也是音樂老師哦。他說著,輕輕唱起——
空氣多新鮮/仙境般的草原/你們不曾來過/怎么知道天該怎樣藍/草地有多遠/那個叫花兒的姑娘/有多嬌媚的容顏……
他唱著,望向對面的姑娘,忽覺塵世的煩惱一點點縮小,漸漸離他而去。
很好聽,教我唱好不好?其其格抿嘴微笑,請求他。
好啊。他把氈墊拿到她身邊,坐下。一句一句教她唱。
她的體香飄忽而來,和著清澈美麗的聲音,讓他沉醉不醒。
幾遍之后,她學會了,輕晃著頭,唱給他聽,纖細小手在空中劃著節拍。
他忽然忍不住,輕輕攬過她的頭,吻她。
她驚訝掙脫,隨即羞澀地笑,慢慢將頭靠在他的肩膀。
他摟著她的腰,和她一起唱那些流傳已久的歌。直到孩子們都醒來,到了上課時間。
他坐在一邊,聽她對孩子們流利地說蒙語。那個下午,每個孩子都學會了唱:空氣多新鮮/仙境般的草原/你們不曾來過/怎么知道天該怎樣藍/草地有多遠/那個叫花兒的姑娘/有多嬌媚的容顏……
吃過晚飯,其其格把孩子們打發回家,拿了兩個氈墊讓戚也跟她走。
草越來越深,走過大約幾百米,密密的草竟已高出戚也頭頂。其其格停下來,拉倒一些草,鋪上氈墊,拉著戚也坐下。于是,他們完全隱沒在高高的草里。
天已漸黑,戚也看看四周瘋長的草,又看看其其格,這美麗女子正沖他調皮微笑。
欲望漲起。他一把抱過她,瘋狂地吻。她亦熱烈如他,將小小舌頭伸進他喉間,似要勾出他的魂魄。他被攪動得快要炸開,不由自主地解開她的衣裙。
不要。她在他耳邊低喃,按住他的手。
要,他說,否則我將遺憾一生,我愛你,我如此愛你……
她終于放開手,我也愛你,很愛很愛。
草原的黑夜,有明晃晃的月亮和密密麻麻的星斗。激情洋溢之后,他把她抱在懷里,對著頭頂的萬千星斗,對她承諾:我會想你。
我會想你。他能給她的,只有這樣一個單薄承諾,僅此而已。
3
她陪了他整整3天。這3天的美好,夠他回味一生。
離開之前,她送他一個精致的手繡荷包,是連夜為他做的。他翻遍行囊,找到一個云南買來的玉珠手鏈。數了數,共是12顆珠子。他剪開,取下6顆放在她手心,說,下次我來,你要如數還我。
臨行,他抱著她,吻了又吻,舍不得放開。她不問他何時歸來,仍是那樣嬌媚地笑啊笑,卻紅了眼圈。
終于回到北京,他生活了25年的北京。天空混沌,空氣污濁,人們行色匆匆,笑容背后暗藏玄機。
他想告訴那些世俗里的人,在并不遙遠的扎魯特旗,有你們未呼吸過的純凈空氣,有你們未曾見過的美麗女子。
他的相機里,儲存了幾百張其其格的照片。他一張張沖洗出來,放大,做成幾個厚厚的影集,承載他厚厚的思念。
他偶爾會把這些照片給他的學生們看,告訴他們,這才是人間至美。
不久后,她寫信來說,戚也,鎮上的所有孩子,都已經會唱那首歌。信寫了好幾頁,沒有說一次想他。可是,他在字字句句間,分明看到了她的想念和無望。
他在心里對她說,我的花兒,你一定靜靜等我。明年夏天,我會再去扎魯特旗,看你為我妖嬈綻放。
可是,距離明年夏天,還有幾百個日夜,這么長的時間和空間,會有多少事情發生。
那些枯死的靈感忽然復活,他瘋狂寫歌,一首又一首美妙的歌在他筆下流動,他終于還是那個音樂系的才子。
所有字句和音符,都溢滿想念。
系里喜歡戚也的學生很多,他們自作主張籌劃了戚也專場演唱會。10月,他們要在大禮堂,唱一晚上戚也寫的歌。
戚也寫信給其其格,告訴她學生們給他這樣的禮物,謝謝她給他靈感,讓他寫出足夠唱一晚上的歌。
他知道她一定會高興,又露出純美的笑容。可惜,她無法和他一起,坐在第一排聽那些歌。
演唱會轟轟烈烈結束,戚也上臺感謝所有學生,卻忽然在臺下看到一張萬分熟悉的面孔。當然,不是其其格,是衣衣。
此時,戚也與衣衣已分手兩年,完全沒有聯系。
4
衣衣主動示好,他們又成了天造地設的一對。
畢竟是凡世的人,要有相似經歷和層次,方可一世相伴。他與其其格縱有絕世愛戀,也終不能超脫。他不會去她的扎魯特旗,她也來不了他的北京。
衣衣回來后,戚也努力不再想那個草原之夜和那個千嬌百媚的女子。
相見不如懷念,懷念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是,她卻夜夜來他夢里,翩翩起舞,悠悠歌唱。夢里,他如此渴望時間就此停住,讓他在她的歌聲里,醉生夢死。
這渴望那樣強烈,讓他驚慌。
春天,他準備與衣衣結婚。他終于下定決心,寫信給其其格,說他將在3月迎娶他的新娘,從此,或許不再寫信給她。
其其格很快回信說祝福,并說其實在他離開草原的下個月,她便已經結婚。
就這樣,他終于沒有等到第二個夏天。他們之間已了結。
只是他偶爾會想起,曾經有那么個夜晚,他們隱沒在高高的草里,她沖他調皮微笑,他們在激情洋溢中對彼此說我愛你。
日子滑過了12年。37歲的戚也已是音樂學院最年輕的副院長。
附屬初中要招一批特長生,邀請他去把關。
本來此類小事戚院長不必親去,鬼使神差,他還是去了。去了,便見到那個男孩。
一起面試的老師見了那男孩,不由得都轉頭看向戚也。這個怯怯的孩子,竟有著與戚也如出一轍的臉孔。
戚也亦覺得奇怪,依然朗聲道: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唱什么歌?
男孩用帶著蒙音的漢語回答:我叫朝魯,11歲,來自內蒙古,我要唱一首叫做《夢里草原》的歌,這首歌,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會唱。說完,他微微揚頭,悠悠唱起——
空氣多新鮮/仙境般的草原/你們不曾來過/怎么知道天該怎樣藍/草地有多遠/那個叫花兒的姑娘/有多嬌媚的容顏……
面試的老師們沒有看見,歌聽到一半,戚院長淚已成行。
學校錄取了朝魯。這個興奮的男孩臨回內蒙古之前,忽然被通知去找院長。
你媽媽,是不是叫其其格?戚也把朝魯拉到跟前,和氣地問。
是呀,你怎么知道?朝魯分外驚奇。
那么,你回去以后把這個手鏈交給她,說你見到了這個人,這個人很想念她。戚也拿出半串玉珠項鏈,交給朝魯。
好的。朝魯痛快地回答。
那么,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唱一遍《夢里草原》?
好啊——
空氣多新鮮/仙境般的草原/你們不曾來過/怎么知道天該怎樣藍/草地有多遠/那個叫花兒的姑娘/有多嬌媚的容顏……
戚也拉著朝魯的手,輕聲合唱,唱著唱著,淚又涌出。
十幾年來,他寫歌無數,唯有這曲,如此觸動心弦。
編輯/媚茵兒 E-mail:meir2650@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