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接連抽完三根煙,這才下定決心要進去。門一開,幾個花一樣的女孩便圍上來,小姐是想拍婚紗還是寫真,喜歡什么風格,想拍哪個價位?
寫真,現在就拍。她一直盯著角落里那扇小小的門,上面貼著七個字:攝影棚,閑人勿入。
幫她換衣服的小姑娘贊她身材好,她看看鏡子,身段依然纖細,皮膚依然嬌嫩,確實宛如少女。保養得好吧。如今她的生活里,似乎也就只剩了保養。不然還能做些什么呢,像其他太太一樣購物打牌養小白臉?到底骨子里還有份清高,她做不來。
終于有人帶著她朝那扇角落里的門走過去了,她心里忽然就咚咚咚地跳個不停。門上的字越來越近,終于到了眼前——閑人勿入。她不是閑人,等在里面那人也不是閑人,而除了他們兩個,所有的人都將被這四個字隔阻在外。
門打開,再關上,一切便倏地沉寂了。燈光昏暗,背幕已經拉下來,他就站在背幕前面,低頭認真地調著相機。似乎更高了些,更強壯了些,也更成熟了些。
她靠著門,忽然就平靜下來。
她等著他抬起頭來。等著看他震驚的表情。等著他說,啊,寶蓮,怎么是你……
他終于抬了頭。她卻鼻子一酸,刷地落下淚來。
二
她是三天前發現他的。
那天風很大,她坐在陳太太的茶樓里喝茶,猛然看到他裹著黑色的大衣,埋頭從她窗前跑過去。只那么一瞥,她就呆了。太熟悉了,真是太熟悉,哪怕就只是這么個倉促的背影。
陳太太道,那是阿舟,對面影樓的攝影師,長得極帥呢,迷倒了我們這兒好些女孩。見她失神,便又曖昧地笑說,我來幫你牽線好了,絕不告訴你們家許展豪。
她不動聲色地抿口茶,用舌尖挑出茶葉,輕輕啐一聲,兩個人便都笑了。心里卻是酸楚的。她就知道自己不會認錯,果然是他了,沈木舟。
多久沒見了?九年吧,整整九年。
最后見他,是她出國的前一天夜里。他們在一間又小又舊的旅館里,手拉著手肩并著肩,整整躺了一個晚上。她在哭,他也在哭。怎么有那么多眼淚呢,那么年輕,那么干凈的眼淚。她脫光了衣服,執意要將自己給他。她到現在還記得那晚的月光,很冷,很凄清,從窗子斜射進來,照在她小小的、嬌嫩的乳上。
他卻不肯要她。用白色的被單把她包裹起來,緊緊地摟著。他說寶蓮,你等我五年,等我功成名就娶你,名正言順地娶你。
他這樣說了,她也就這樣信了。他們那時候才只有十九歲,還不懂得承諾有時什么也代表不了,愛情也是。
后來,她便被父母送出了國。再后來,她二十四歲,回國第二年,嫁給了許展豪。
他并沒有來找她,她也并沒有等他,一切仿佛順理成章。以后的某一天里,她問母親,為何當初沒有強硬地拆散她和沈木舟。母親一語道破天機。不需要的,寶蓮,在這個世界上,最脆弱的便是愛情。
她沉默了,尷尬了,可是無法反駁。是的,她還愛著沈木舟,可她已經不是十九歲的少女。在愛情面前,她選擇了香車豪宅,選擇了LV迪奧。她到底屈服于了生活。
可是,在她二十八歲的某天,她竟然又見到了他。
三
音樂開著,張信哲的《白月光》。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個晚上,想起那間小而舊的旅館,想起那從窗子斜射進來的,凄清的月光。
她終于說,你過的好不好?他放下相機,沉默了好一會兒,啞聲問,你結婚了?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明晃晃地亮著一枚戒指。他竟然注意到了,而她竟然忘了摘下來。它那樣安靜地躺在自己的無名指上,安靜得成了習慣,習慣得已被忽略。就像她的婚姻,沒有愛情的婚姻。
蜷了蜷手指,想把那戒指藏起來,耳邊卻又響著這句歌詞:想隱藏,卻欲蓋彌彰。
最后一套衣服,化妝師問她穿什么,她指著相冊問,這是哪個造型,化妝師看一眼,答,莎樂美。
哦,莎樂美。她心里就那么動了一動。這自由的、反叛的、充滿魅力的女人。
再回到攝影棚,她便成了莎樂美。高挽的頭發,光潔的脖子,白色短披風,白色緞手套。她特地選了那條蕾絲長裙,從胸前直著垂到腳踝,大片大片的鏤空,隱隱露著黑色的胸罩和內褲。
她不停地想著那個夜晚。如果那晚她真的把自己交給了他,一切有沒有不同?
換了幾個姿勢,她披風的領子折進了胸前的蕾絲里,他走過來,為她翻。領子翻出了,手卻停了下來。停在她胸前,那裸露的、白花花的皮膚上。她一個戰栗,便揚了迷迷蒙蒙的眸子去看他,從喉嚨深處,最深處,若有若無地一聲呻吟。
誰會按捺得住?
他終于將她按到墻上,深深埋下頭去。
四
她心里是歡喜的。她相信沈木舟也必定如她一樣歡喜。每次他們在他那張凌亂的床上翻滾喘息的時候,她都幾乎忘了還有一個許展豪。
這樣想著,她就激靈打一個冷戰。許展豪問,空調開得大了?她只好笑笑說,嗯,有點冷。
沈木舟的電話打過來,低聲說,寶蓮,我想你。聲音有點沙啞,很性感。她忽然就坐不住了,沙發上的身子一軟,整個人向后陷了進去。掛了電話,許展豪問是誰,她鎮定自若,陳太太她們,約我明天打牌呢。許展豪點頭,玩玩也好,好過一個人悶在家里。
第二天一見面,她撲進沈木舟懷里。你也,太大膽了些吧。
口氣是埋怨的,臉上卻藏不住笑。哪個女人都會覺得甜蜜吧,她的愛人這樣地記掛著她,思念著她,不惜冒險打去電話,就只說一句我想你。
沈木舟擁著她。寶蓮,你跟我走吧。
她心里咯噔一下。他仍在她耳邊說著,寶蓮,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愛過別的女人,你也不愛他,是不是?
她忽然就慌了神,想掙開那懷抱,他卻擁得她更緊。寶蓮,離開他,我們一定會幸福。
她腦子里開始嗡嗡地響。她猛地推開了他。
開車的時候,手一直在抖,喉嚨里像堵了什么,吐也吐不出。不不不,不該是這樣的,怎么能是這樣?他們是愛著,貪歡著,可也就僅僅是愛著,貪歡著。她怎么能離開許展豪?這樣的生活并非不曾厭倦,可厭倦總好過為生活奔波。沈木舟能給她什么呢?攝影師那每月微薄的薪水,供不起她一雙精致的小牛皮靴。
她悲哀地想起母親的話。在這個世界上,最脆弱的便是愛情。
五
于是便安分了下來。
忽然不習慣了這安分。
租了好些碟片來看,有正上映的大片,也有韓劇。她本來是極愛看韓劇的,可是現在卻看不進,受不了那些纏綿悱惻,那讓她想起沈木舟。他沒有打電話來。也是有身傲骨的吧,學藝術的人,總不至于放了身段搖尾乞憐。她忽然就心疼起他來。
她怎么了?二十四歲的她尚且懂得取舍,如今反而貪戀起愛情?
一天下午,影樓打來電話,照片出來了,請她去看樣片。放下電話,她有些失神。還是不去吧,總會見到沈木舟,無端討番尷尬。她的原意本也不是拍照,擺明是精心策劃的一場干柴烈火,破鏡重圓。
卻還是去了,鬼使神差似的。想著不去,卻上了車,仍然想著不去,卻又進了門。
沒見到沈木舟。先是松一口氣,繼而卻又惆悵起來,暗暗地,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照片拍得極好。不止是美,難得的是拍出了神韻。一顰一笑,舉手投足,沒一處不透著風情。忽地眼前一白,屏幕上出現了個素衣佳人。
披風如雪,神情倨傲。她知道,這是莎樂美了。她的莎樂美。
真是美呵。美得冰冷,美得驚艷。她看著,有些癡了。忽然,手機短信響,是沈木舟。他說,你肯不肯,為我做一次莎樂美?
她看著,眼淚一下子就涌上來了。
原來他知道。知道她來了,只是不肯相見。角落里那扇門緊緊關著,她能想象他在那間空曠黑暗的攝影棚里,怎樣獨自按著手機,蒼涼著,寂寞著。
她又何嘗不是,在這滿室明亮的燈光下,蒼涼著,寂寞著。
六
他們終于又抱在一起。
在他小屋里那張久違的床上,她像一頭小母獅,一撥又一撥地侵略著。這是她從未見過的自己,原來她也可以這樣妖冶,這樣瘋狂。精疲力竭了,她躺在他懷里,變成了一只溫順的小貓。他抱著她,很緊,很緊。
她輕聲說,木舟,離婚之后,我決定不要財產。至少我們在一起,而他是孤零零的一個。
身下那胸膛猛地僵住。他說,什么?
她便愣了,坐起身。怔怔看著他,看他躲閃的眼神,恍惚地,就有些明白了。他有些尷尬,來握她的手,她甩開,冷冷問,你要我離婚,是為我的人,還是為他的錢?
他垂下臉,不再說話。
他已不用再說。
她呆呆坐了良久,忽然笑了。是啊,這真可笑,她以為她終于可以為愛奮不顧身,卻忘記已經過去了整整九年。九年,可以讓她由清醒變得糊涂,也可以讓他由糊涂變得清醒。九年前她是怎樣為生活放棄愛情,九年后他就可以怎樣利用愛情改變生活。人是會變的,她竟忘了,她怎么竟忘了?
她站起來,慢慢地穿上衣服。窗簾很厚,將整張窗子遮得嚴嚴實實。再也沒有當初的月光了,那么清冷的、干凈的月光。
七
一個月后,影樓送來了相冊。許展豪翻著,看一張便贊她一句漂亮,一直翻到莎樂美,忽然停了。不好看?她問。他想了想,搖頭說,只是不適合你,這造型太冷傲,你要溫順得多。
她心里一抽,便疼了。
她找來莎樂美的資料。卻原來,她竟也是在沒有愛情的婚姻中生活了四十幾年,直到丈夫去了世。那樣地高唱著獨立,高唱著自由,卻仍然甘心因著一份依戀,守住一份婚姻。
或者,她永遠做不成莎樂美;又或者,她已經就是莎樂美。
又有什么不同?
莎樂美,俄羅斯女藝術家,極具傳奇色彩的女性。個性反叛,獨立自主,忠于自己的靈魂,畢生追求自由。哲學家尼采與詩人里爾克都曾為其深深迷戀,弗洛伊德私人工作室里也擺放著她的照片。
編輯/憂止 E-mail:lingjiujiu099@yaho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