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問,如果你愛她,比她愛你多,怎么辦?
正確的答案是:我不會讓她知道。
很多時候,愛或者不愛,只是一個人的事情。

刺青
我是周越。
那個女人經常會進入我的夢境。她有薔薇色的嘴唇,蜜糖般的肌膚,她貼著我的耳朵說話,睫毛擦過我的臉頰像蝴蝶的翅膀。欲望像灼熱的蒸汽,炙烤得我無路可逃。我在躁動的黑夜里醒過來的時候,渾身都是粘膩的汗水,微微喘息像一尾退潮時被遺棄在海灘上的擱淺的魚。
我屬于那個被社會輿論鄙夷的物種。我是女人,我喜歡女人。可是這有什么關系。白晝里我不過是獨來獨往的素顏女子,漆黑短發,神情落寞。
我把我的愛人鎖進骨頭里,我自欺欺人地相信,如果真的允許兩個相同性別的人在光天化日下相愛,她就是我的。
她叫蘇吟。她的左胸上有一枚蝴蝶翅膀的刺青。她很美麗,走路的時候裙裾翩躚像搖搖欲墜的花朵。我盯著她胸前輕輕顫動的柔軟曲線,想象她衣服底下的那只青色蝴蝶,妖嬈而冶艷。
那只蝴蝶,是我親手文的。
我在城市繁華商業街的一隅,開一間刺青店。蘇吟踏進我的門口,是在一年以前。
蝴蝶是不是很寂寞
天空鋪滿玫瑰紫的火燒云,蘇吟是我那天最后一個顧客。
蘇吟翻動畫冊的時候我點起了一支摩爾,坐在旁邊看她。她的側臉,從鼻翼到下巴是一道秀麗的弧線。我指間深綠色的薄荷香煙即將燃燒到盡頭的時候,蘇吟指了指那只蝴蝶,說,我要這個。
在胸口文身的女人多數是為了紀念死去的愛情。往往過了一兩年,她們會回來,用激光抹掉那些原本以為會刻上一輩子的傷痕,以便將身體純潔無瑕地裸露在新的男人眼前。
我不確定蘇吟是否亦是如此。我只是按熄了煙,例行公事地要她到房間里躺下,脫掉衣服。
蘇吟脫掉最后一件內衣的時候,像有一道潔白的月光突然照亮了房間。盡管見過了數以千計的女人身體,她依然讓我目眩。
我微微顫抖著手指幫她消毒,蘇吟看著圖紙上那只纖秀的蝴蝶,突然說:
你說,蝴蝶是不是都很寂寞?
黑暗里的舞者
當我拿著銀色的排針在她皮膚上起落穿梭時,我感覺得到她隱忍著的戰栗。寂靜中能聽到電針輕微的嗡嗡起落聲,像絲線在綢緞上刺繡。
直到圖案刺好,顏色上完。
那只蝴蝶落定,欲飛不飛,宛如潔白花朵上妖嬈的黑色舞者。
蘇吟起身付賬。我說,圖案要在一星期后才能固定,到時再收錢。
其實哪里有這樣的規矩,我只是想再見到她。
那天夜里我夢見此起彼伏的罌粟鋪成了黑紫色的花海,蝴蝶的翅膀飛舞,將禁忌的枷鎖撞擊得支離破碎,越墮落,越嫵媚。
蘇吟再來找我已是十天后。我邀她一起吃晚飯。女人與女人之間的熟稔總是很容易。她們只有面對男人時才有防范的心理。
她坐在我身邊,她的香水是安娜蘇的秘密愿望。迷離氣味幽幽纏繞我,我想吻住她。呵呵,這就是我的秘密愿望。我的靈魂飄上半空,看著自己的身體,半邊冰涼半邊火熱地在掙扎,指甲在手心上掐出了血也渾然不覺。
一直沒有問過蘇吟,那枚蝴蝶刺青對她象征什么。我害怕問了,她會告訴我她對某個男人熱烈的愛慕。而她不說,我就可以幻想她是我的。
花朵的秘密
蘇吟的秘密我未曾刻意去探悉,直到她請求我在她的腳踝上多文一個刺青。是名字的縮寫。SZZ。蘇吟的表情有曖昧的甜蜜。她把我當成了她的閨中密友,所以將小女子的柔軟表露無遺。
是你的愛人吧?
嗯。
什么時候結婚?我一邊準備工具一邊隨口問。
蘇吟的表情瞬間黯淡。他有妻子,不能離婚。可是我愛他。我愿意這樣一直和他在一起。
蝴蝶,也是為了他?
是。我對他說,這蝴蝶只有他能看見。蘇吟自顧自地說著,沒有看到我漸漸蒼白的臉。
他叫什么?
宋展中。
我能夠想象蘇吟,我親愛的蘇吟,是一個男人的情婦。然而我無論如何想不到,他的名字,竟然是宋展中。
我把所有的刺青設備掃到地上。昂貴的電動針頭和顏料瓶子嘩啦啦散落一地。蘇吟驚慌失措地看著我,我吼,他根本不會娶你,你要背著他的名字過一輩子嗎。
蘇吟咬著嘴唇。她淡淡地說,你不幫我,我去其他店文。
啪!
我打了蘇吟的耳光。像嫉妒到發瘋的男人。我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會這樣。蘇吟推開我跑出門去。
蘇吟再沒有找我,我也不去找她。對她的感情讓我太疲倦。我不介意始終扮演她閨中密友的角色,然而她撕開了我心臟深處慘痛的傷口,自己卻全然不知。我想就這樣遺忘也好,她始終是我幻想里美麗的蝴蝶,我抽空了痛苦和歡愉,不必目睹她背后丑陋烏黑的蛹殼和某個禁忌的姓名。
然而世事總是與愿望相違,三個月后的一個深夜,我接到了蘇吟的電話。那天下了雪。蘇吟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虛弱。
她說,周越,我沒有去刺青。
她說,因為我懷孕了。不能接觸化學品。
她說,孩子是宋展中的。
她說,周越,我想念你。
花和蝴蝶的廝守
當我再次聽見她無力的聲音,我的防線全線崩潰,她對我突然莫名地說思念,仿佛拖延了經年的白雪,潔白的,凄厲地湮沒我。我披了衣服飛奔出門,忘記了自己是踩著拖鞋跑進冰冷的雪地。
蘇吟的家非常亂,她臉色蒼白,面頰上有妊娠早期的淡淡斑點。乳房益發飽滿墜漲,像兩枚沉甸甸的果實,上面吸附著中了毒的黑色蝴蝶。我抱住她單薄的肩。我說蘇,跟我走吧。
蘇吟住進我家里。我給她買寬松的棉布睡衣,給她做飯煲湯。她很安靜,不多說話,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洗澡時輕聲唱歌,對那個男人絕口不提。我說蘇吟,你生下孩子我和你一起撫養他,好不好?她微笑著仿佛是默認。
我從未幻想要她愛上我。我想就這么一直守口如瓶地愛著她,只要她在我身邊,就是我的花好月圓,心甘情愿。
我在浴室的角落里裝了針孔攝像頭,深夜我把自己鎖在臥室里觀看錄像里蘇吟赤裸的身體。即使腹部漸漸凸起的曲線也未曾損害她的美麗。浴室潮濕的水蒸氣讓鏡頭模糊不清。她胸口妖媚的蝴蝶在薄霧中撲朔迷離。
我漸漸厭惡自己畸形的窺視癖,卻在陰暗的快感中無法自拔地沉迷。我安慰自己或許這樣也算是一場長相廝守,寂寥的,綿長的,忠貞的,秘密的,像淤泥深處開出潔白的蓮花。
直到有一天我在鏡頭上看見了蘇吟崩潰的哭泣。她蹲在瓷磚地上,頭埋在膝蓋里。水在流淌。她的長發像海藻般漆黑地糾纏。那一刻在水聲的掩飾下蘇吟暴露出她始終隱瞞著我的脆弱。即使她強顏歡笑,她依然是痛苦的。
我拿起電話撥通那個男人的號碼。他的聲音冷淡。有什么事。
我冷冷地笑了。我說你是不是和一個叫蘇吟的女人有關系。
男人有一瞬間驚慌,他故作鎮靜地說,誰在造謠?
我說,第一,她懷孕了,孩子是你的。第二,如果你不愿意娶她,明天所有人都會知道,你的女兒是同性戀。
是的,我是他惟一的女兒,雖然我跟隨母親姓。
我清楚,對他來說,與女人的離離合合是最尋常不過的事。但在他們那個年齡,在他們所謂高貴的圈子里,同性戀是比洪水猛獸更可怕的身份。
七年前,我帶著喜歡的女孩子回家,他提前下班推開我的房間,看見了那一幕。盛怒之下他把我趕出家門。事情告上學校,那個女孩被開除了。那是我煙火般猝死的初戀。
我恨他。和母親離婚以后他明目張膽地與各色妖艷女子交往,對我從不避忌。他后來迎娶的女人僅僅比我大四歲。是他讓我對男人產生厭惡,他卻不肯原諒我,因為我喜歡女人。
用我帶著毒液的牙齒咬傷你,你才會知道這些年來,我是多么的痛。
我繼續說,我不怕,我敢把照片和光碟散播出去。你呢?有個同性戀的女兒你覺得很光彩吧?
越兒!男人忍無可忍。
不想惹麻煩就跟蘇吟結婚,我說到做到。
放了電話我整個人虛脫掉。胸腔里有一團火在燒。
蝴蝶飛不過滄海
他說越兒你結婚吧。我說可以,條件是你和蘇吟結婚。他說,好。
宋展中的嘆息聲很疲倦,仿佛電話那端是個委頓的蒼老男人。他沉默一會兒放了電話。我驀然有莫名的心酸,原來他也不再年輕。
結婚對我并不難。我尚算漂亮。一個月以后我就牽著男人的手去民政局辦手續。他是誰,他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他惟一的名字是我的丈夫。
一場婚姻換另一場婚姻。原來愛情的真相是物物交換。我覺得可笑,笑著笑著卻想流眼淚。新婚夜晚男人喘著粗氣粗魯地闖入我冰涼的身體,我無動于衷地看著他被欲望控制的臉。
我離幸福越來越遙遠,但愿蘇吟對這一切無知。
蘇吟結婚時,沒有人邀請我,我戴著墨鏡站在酒店的屋檐下看著花車開過來,她穿婚紗,一捧巨大的百合花束恰到好處地遮掩了腹部的隆起。然后我轉身離開。有淚掉下來。
曾經有人問,如果你愛一個人,比對方愛你多,怎么辦?正確的答案是:我不會讓她知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即使是宋展中,想來我也不是不愛他。只是這愛太深太壓抑,得不到釋放,于是在仇恨里漸漸扭曲。
而蘇吟,如果我吻她,如果我請求她跟我走……所有自作多情的幻想無非像是燃燒的紫檀。煙裊裊,花色絢爛,末了不過是虛。我知道,蘇吟一定會忘記我。我只是她人生中的小小插曲。
蝴蝶是自由的,即使飛不過滄海。
可是,我的愛人終于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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