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另一半

不是長一張素凈的臉，便成了晶瑩剔透的仙女。妖藏在哪?在骨子里，在心。

一

碧寶莉妖嬈如花，夾一段雪白香煙，坐在柳青的大腿上嗲嗲浪笑。拐到學校后門口的發廊，我經常看到碧寶莉把勻潤性感的小腿微曲，勾住柳青。

我鄙視碧寶莉。

一個十九歲的女孩什么不可以學，偏偏學會勾引男人?

但是，碧寶莉是發廊女，不勾引男人她就會餓死。我覺得自己一個中文系的女生是不能沒心沒肺到與發廊女爭寵的。可是，我依舊恨碧寶莉。她什么男人不好勾引，偏偏勾引柳青。

柳青是體育系的才子。上過幾次發廊，他就對上了臭名昭著的碧寶莉。我不能原諒他。我覺得柳青很沒品，是個十足的賤種。

可是，我覺得我自己更賤。我喜歡柳青，喜歡一個自己都看不起的人。而且，泥足深陷。

我給柳青送左岸的紐西蘭牛排和酒。可是，柳青一轉手把它們送給宿舍里的哥們。我問為什么啊?他說他的哥們喜歡。他的哥們一說喜歡他就會把我的東西轉讓?我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哭泣。

哭得花枝亂顫。

柳青一見到我哭，甚至第一次見我哭就煩。他大手一揮說，以后你就別給我送東西了。

可是，我還是一次一次地送。

耐克跑鞋、精裝的日本刀……這點東西我送得起呢。我家小有銀錢。十年前，我父母跑到深圳淘金——第一桶金炒股翻了倍。于是，他們在杭州繁華地段開了一間西洋餐館，生意不錯。

從小，我就知道用錢可以買到好東西。

當我看到碧寶莉張開修長玉腿，用眼神糾纏住柳青，我就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二

小青翻時尚雜志罵范冰冰，說她家男人都嫌她騷包。那時是大四的春，小青找不著工作，整天泡寢室虛擲光陰。

我呢。不愁沒錢過日子。于是，不想找工作。

我“撲哧”一笑。

我覺得她男朋友是騙子。男人表面說討厭其實骨子里不是。

我湊近看那孤女。銅版紙上無盡的芳艷，百轉風流。我咬牙切齒地夸。因為她是那么地像碧寶莉。

我把碧寶莉約到離學校四站路遠的菜館。

開宗明義。

我把錢砸到碧寶莉面前。一個發廊女，爭的不就是這個?

我說，別裝了，喜歡就拿走，全是你的。

錢真是王八蛋。

碧寶莉抽很劣質的香煙。青色的煙圈一圈一圈漾。把我的眼睛熏痛了。我就有點生氣。可碧寶莉藏在煙圈之后，像云端的女子。

她問我，杜芝，你到底看上柳青什么?

我說，這是廢話，是女人都會迷上柳青。柳青一米九零，性感高大。現在細想，他就像韓劇里萬人迷男子丹尼斯·吳。

丹尼斯·吳，在中國沒有女人不迷。

碧寶莉咧唇，妖媚地笑，杜芝，我也是女人。

碧寶莉這么說時，我感覺我的體內有一根肋骨不舒服。可是，碧寶莉突然掐滅煙頭，翻轉無骨的指取走錢。

碧寶莉說，男人雖好，可，到底錢真心。

就這一句話，把我的心說痛了。

我想，虧柳青對碧寶莉這么好，這么好啊。可是，碧寶莉輕輕一句話就句掉他們三年的情分。

我看著碧寶莉離開，很兇地吼服務員：小姐，買單。

一個毒蝎美人，再多看一眼我就會生病。

三

三年后，柳青喊我“妖精”。

我把柳青壓到身下，用小小的舌挑逗他，用小獸一樣的細齒咬他。我數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紅牙印，快樂地喘粗氣，讓他摸我。

柳青說，你真是個磨人妖精，遲早有一天，我的命會喪在你手。

可是我不管。

我繼續掐他。我想起碧寶莉，想起紅玫瑰。紅玫瑰陪情人佟振保睡覺，有天夜半起身剪指甲，紅紅的指甲片像凄美的紅月亮一樣灑一床……后來他們分手了。

這真是悲涼透頂的故事。

當柳青翻身要我時，我快樂地尖叫著。眼淚卻灑到他背部的一彎紅牙印上。我幽幽詰問柳青，你和碧寶莉要好時，是不是也上過床?柳青突然身子骨一軟，從我身上滑下。

我抱緊他的腰，咬他的唇。

在江南深秋的空氣里，他的唇很干，然而，我愛。柳青終于吐出他的舌，與我抵死糾纏。他的一只手定定地攀住我的發。我們就這樣吻，吻到唇舌發麻，吻到世界末日——只貪抵死糾纏。

愛真的不是凡生幾世的事，是一刻的事。

我知道，柳青是愛我了。

那時候柳青是重點中學的體育老師，剪掉了一頭濃密的長發，運動衣里是不多的工資。我若有若無給公司打工，并不貪圖錢財。我們的生活不缺錢。我父母經常會往我的卡里存錢。

每到周末，我和柳青呼朋喚友，到酒吧掃蕩。

那里的空氣污濁昏黃，那里的妓女很多。可是，我一點都不擔心會失去柳青。柳青在碧寶莉之后，對妖嬈的東西瞬間地喪失知覺。這就像某人食物中毒，從此，與此類食物絕緣。

而我，并不!

我看到臺上暖昧生煙的鋼桿，脫了外衣跳上去貼著它曖昧地跳。我骨子里生就不安分的因子，我竟無師自通，舞姿驚艷。下來的時候，立刻有濁眼男人勾我去喝酒。不怕死的手，不停地摸我。

當然不怕死!

他們認為我也僅是風塵坑里的一只風塵鳥，卻不知道我的背后會站著個一米九零挺拔如樹的柳青。于是，我看到他們中的一個被柳青手中的酒瓶擊中，直挺倒下。

全是血。一片混亂。

當我尖叫，我看到柳青已被那群人擊倒在地。

四

這是我萬沒料到的結局。

一萬種結局——都不能是它。

可是，很多事情是如此，料到時它已經塵埃落定，只等你去適應，不容你選擇。柳青被學校開除。因為斗毆。即便不是如此，柳青也會失去工作，他的雙腿被打殘，左眼瞼下也留下可怕的疤。

我跟父母要更多的錢。

我聯系好醫生，把柳青送上海動手術。

可是，母親說，孩子，我們已經沒錢了，一分都沒有。她坐在電話那端哭，哭得稀里嘩啦，把我哭胡涂了。我說，媽，我需要錢動手術，很多錢。可是她好像沒聽到我說什么，只用很重的鼻腔說，孩子，明天你回家一趟，你爸被關進去了。

我爸，一個老實巴交的餐館老板，泡妞，吸白粉。

我坐在家中被月光滌蕩得一清二白的院子里，內心翻滾著酸楚情緒，不是滋味。家里搬得動的都被父親賣掉買來毒品，供他和那個女人。

我問母親，媽，你為什么早不跟我說?

母親說，誰知道他把餐館也抵掉?何況，他是跟那樣的一個糟爛女人。

我突然撲簌簌滾下淚，那么涼，比那晚的月光要令我心冷。

由來，人輕，言也涼。

我向朋友借錢，我的好友，聶小青、莫敏都視我討債鬼。避之不及時，都白齒酸涼地說，她們也難。我很想罵她們，可現在。我不是當年腰纏萬貫的杜芝。

我每天對著廢人一樣的柳青哭。柳青的脾氣還不好，被我哭得鬧一心，順手操起東西砸墻。有一次，他把我的腳砸抽筋、臉劃花，我與他廝打起來。我說，我容易嗎?每天賺錢供你和我媽。

柳青喝醉，歪歪地抱住我，摸我的臉說，杜芝，我以后一定會找到工作，別瞧不起我。一口污物吐出，我一下心涼。他每天坐輪椅喝酒，逢喝必醉、必哭。我們間已無話。

我怎么愛上的他?只覺心涼，一日日由他暗暗沉落。

那年年底，我跟一個同事去了深圳。走前，我還虛偽地跟柳青說，我賺了錢還回來，養你。家中值錢的我都留給他。我知道，就算身無分文，凈身出戶，在那一年冬，我也不肯多呆在他身邊一天。

五

四年后。我回杭州，已為人婦。

太陽蛋黃一樣鮮嫩。父親死了，死在戒毒所。我回來奔喪。

我戴了寬大墨鏡，還裹了鮮紅的風衣，站在一株樹下。遠遠地，碧寶莉走來，推著上面坐著柳青的輪椅。可他們經過我，碧寶莉沒叫我，他看了一下我，回頭問碧寶莉，今晚吃水餃?

他沒認出我——一點都沒。

我突然覺得心碎了。四年了啊，我希望他罵我、打我，在相見的一刻。可他們像風從我身邊緩緩走過，沒有愛，沒有恨。

水一般沉寂。

柳青曾說，“你是妖精”。我現在才明白，妖精是我，不是碧寶莉。碧寶莉那樣的女子，無論我曾經怎樣鄙夷，她卻能在柳青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時候，回來為他推輪椅，為他煮水餃。若不是親眼所見，任我打破了頭，也是想像不出。

而我，自命清高，其實放浪形骸。我毀了柳青，還認為自己百般委屈。在遺棄了他的那整個世界中，我是抽身最早的那一個。

不是長一張素凈的臉，便成了晶瑩剔透的仙女。妖藏在哪?在骨子里，在上心。

我一陣難過，蹲地嘔吐不止。

我后來又見過一次碧寶莉，在她工作的商場。她正給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試一雙寶藍的涼鞋。

我站在她的背后，我叫，寶莉。

她緩緩地轉了頭，輕、緩，仿佛能聽到時光如綢展開的聲響。我看到一張素白面容。鉛華洗盡。我忐忑難安。只覺碧寶莉的目光里紛紛瀉下部夷或漠然的碎片，讓我割痛。

我說，我想請她和柳青吃飯。

她說，不了。

我仍堅持。她便定定地望著我說，杜芝，你怎么還不明白，柳青是不會見你的。我滾下淚，很大的一滴。碧寶莉嘆息，杜芝，忘了吧……

她開始收拾鞋。把背影晾向我。

城市明媚。

我走在大街上，走著走著，腰彎嚎啕。

編輯 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