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是我心中最美麗的仙女,也曾是我溫柔嬌弱的情人,而如今,她卻只能成為我心口的一粒朱砂,永不停止地提醒著我那段痛苦的往事。
1
從我剛記事時起,謝落便在我的記憶里。
謝落和我都是武裝部子弟,同住一棟家屬樓里。樓里的孩子很多,但只有我倆年齡最是相近。我們常去公園,那里有秋千,有滑梯,是我們最喜歡的游樂場所。
那天,我攥著一盒從家中偷出的火柴,對她說,想不想玩火?
她不說話,但顯然對這家長勒令禁止的游戲充滿了好奇。冬季的公園里,冷清寂寥,除了我和謝落再沒有別人。當我挑起一團正燃著的塑料時,一陣風正起,突然,火被吹落在謝落的褲腳。接著,弱小的她一直在地上狠命地打滾,歇斯底里地哭嚎。
那場火,讓謝落失去了一條腿。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美麗活潑的小女孩。盡管她沒有因此疏遠我,我們依然在一起玩耍,但還是和先前不一樣了。她不再跑,不再跳,大多時候,她只是拄著腋下的拐,在我的身邊靜靜地站立。
那時,我們都才七歲,正小學一年級。母親卻給我下達了命令,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許撇下謝落,誰要欺負她,你即使打架也得保護她。說這話時,父親在一旁大口地吸煙,不時幾聲長長地嘆。
我能理解父母的心情,活活潑潑的謝落,生生地失去一條腿,這個罪過,是我的,也是我們一家的。
升入初中,母親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對我說,要練好,練到不能摔跤。
從此,上學放學,我都載著謝落,形影不離。我對謝落殷勤的照顧使父母感到欣慰,而謝落的容貌越發美麗,父母見她更是歡喜。母親逢人常說“看謝落眉間那顆朱砂痣,紅紅的一點,小仙女一樣。”
十六歲,她的美麗早已植根在我的心底。我越發恨自己,是自己毀了她的完美,這是怎樣的罪過呢?
2
時光荏苒,轉眼大學畢業。父母一直對我說,不娶謝落,對不起謝家,再說,論容貌論性格,謝落真的不錯。
可錯的,仍是我。
大學里,我與現在的妻子雪飛戀愛。與謝落相比,雪飛顯得很活躍,這使我輕松愜意,減輕心里所有的沉重。
和她的戀愛剛剛開始,我便告訴了謝落。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問她,謝落,你是否恨我?她慌忙搖頭,晶瑩的眼睛閃爍著。我又問,那你是否愛我?謝落還是搖著頭,晶瑩的眼睛、閃爍依然,卻多了絲絲的霧氣。
問謝落是否愛我,是我又一次的錯,我真不該把這點破。我早知道了謝落愛我。她的一顰一語,一皺眉一嘆息,都是愛的訊號。還是高中時候,我便已感覺到。
我依然領雪飛見了父母。父母那日倒也好好地招待,雪飛走后,父母卻雙雙為謝落流了眼淚。我知道,父母一直希望我娶謝落,可婚姻畢竟不是兒戲,我有了雪飛,他們只能聲聲地嘆息。
1995年,我和雪飛結婚。父母把謝落介紹給了雪飛,告訴她所有的故事。但他們大抵不會告訴她,謝落愛我。謝落愛我愛得那么悄然,除我之外,誰也不知曉。
雪飛便也姐妹一樣地對待謝落,初次看到謝落眉心的那顆朱砂痣,她便驚訝著笑說,謝落妹妹,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好模樣。而謝落對雪飛,只是默默,說話默默,笑也默默。這更增了我心中的沉重——那是對自己命運的隱忍,還是對我深深的譴責?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其實我一直都在愛著謝落,只是無法面對她的悲慘,我的負疚。
3
1996年,謝落的父母因病去世,她再沒有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那時,二十七歲的謝落仍然待字閨中,我到處給她物色男友;好不容易給她尋了一個相貌人品都合適的男子,可她只幾句話就把人家打發了。
我怒火中燒,把她叫到了家中,第一次對她發了脾氣。我吼叫著,到底要怎么樣?你這樣是不肯饒恕我々見我如此,她的眼中瞬間便滂沱了淚水,身體也微微地抖。她這樣楚楚可憐,牽起我絲絲的憐惜。
正當我要說軟話,謝落卻突然跌倒在了地上,腋下的拐也“當”一聲敲在地上,滑出她有一段距離。她哇地哭出聲,聲音凄慘。她再慢慢地爬向她的拐,很是艱難。童年時的那一幕又出現在了我的腦中她無助地打著滾,她歇斯底里地哭泣……而現在,她如此爬著去尋她的拐,這一切不都是我做的孽嗎?
我大步走向她,倔強地抱起了她,不顧她在我懷里死命地掙扎。漸漸地,她平靜下來,伏在我的胸口。我把她輕輕地放在床上,她的手卻依然攥著我的衣襟。一股熱流在我胸口肆虐地奔涌,我瘋狂地吻了她,她的臉頰,她的眼睛,每一處我都品味到淚水的濕成。繼而我吻向她的唇,她微拒著,終還是接受。我又開始解她的衣衫,當她的身體在我眼前完全呈現時,我第一次看見她那條殘缺的腿,那被我燒掉的殘缺的腿。我停止了動作,良久地注視著她赤裸的身體,心口的壓抑使我感覺窒息。
這時,她坐起緩緩地穿衣,穿完倔強地再去尋她的拐,一聲也不語。我終于忍不住眼底的淚水,再次湊近她,用雨點般的吻做唯一的表達。我不斷地呢喃著她的名字,再一次把她抱上了床。
這次,我要了她。
她仍是處女,我能知道她疼痛得很,但她毫不掙扎,只是默默地承受著。我對她說了很多遍我愛你,在我的口中,也在我的心中。
也許我早該把這說出來,而如今這份愛,太過沉重。
4
此后,謝落成了我的情人。
我在城邊租下一間小屋,假借在外地給謝落找了工作之名,把她接到那里。條件不是很好,她卻十分歡喜。小屋里,她溫柔地訴說對我的愛意,她說,情愿永遠與我躲在城市的角落里,暗自甜蜜。
話說得動人,她的容顏更動人。她為我精心打扮著自己,更增了她的美,二十七歲的她,是成熟的仙女。
但她仍很在意自己的殘缺,除了做愛時,她絕不讓我看見她那條殘缺的腿。擁抱著她,我忍不住輕撫她殘缺的腿,哀求說,為了我,你要坦然。她小鳥依人地縮在我寬闊的懷里,嚶嚶低語我想為你展現完美的身軀,卻無能為力
與謝落在一起,傷感而甜蜜,我真情愿就這樣一輩子愛撫她,呵護她,給她的人生增添一絲美麗,就當是我對她的補償。
可是,上天不肯給我這樣的機會。
當我在小屋中同時看到謝落和雪飛,載知道,悄悄地藏著她做我的情人,終是不能了, 屋內的兩個女人誰都沒有看我。謝落楚楚可憐地沉默著,眼神空洞。雪飛看謝落的眼神,卻在怨恨中夾雜著同情。小屋里出奇怪地靜,靜得能聽清三個人不均勻的鼻息。這靜,像是在期待什么。我知道,我一定要做出選擇。
我終還是對不起謝落。我不能失去現在正常的生活。當我行尸走肉般和雪飛回了家,無力地躺在床上,眼前耳邊全是有謝落的過往。我不敢揣摩我離開的剎那,謝落是怎樣的心情。我定是把她弄得絕望了,她那么地沉默,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她一定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的不夠完美……
就這樣暗自痛苦著。兩天之后,雪飛突然說:把謝落自己留在那個小屋,你放心嗎?
我怯懦地望向雪飛,品味她說話的語氣。她認真地說,我是怕謝落有什么三長兩短……你欠人家的還不夠嗎?
我為雪飛的寬容而感激,匆匆回到小屋尋找謝落。可小屋空空蕩蕩,早沒了謝落的身影。謝落選擇了出走。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所有關心她的人都努力尋她,結果都是沒有一點消息。一天天過去,大家都尋得沒了心力。甚至有人假想,謝落或許遇到了危難。而我情愿相信,謝落找到了一個適合她的地方落腳,她在那個地方,正快樂地生活著,她沒有跟我聯絡,只是不希望又回到有我的生活。
5
2006年,我失去謝落已十年。
沈陽五月,世園會的鮮花芬芳妖嬈,我和雪飛帶著我們七歲的女兒盡情地游玩。盡興欲歸時,一個乞丐無端闖入了我的視線。她衣衫襤褸,垢面蓬頭,這在乞丐中儼然再正常不過,可她也是一條腿殘缺,不由得我看了下她的臉。
盡管她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樣,我卻一眼便認出了她。她眉心正中的朱砂痣雖然盡失原本的紅潤,卻仍那么地顯眼。
謝落!我的謝落,她居然淪為乞丐?f
妻女已經走遠,我卻邁不開步子,雙腳像釘在了地面。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謝落流落街頭,卻怎么也不愿相信。謝落的一切飛快地在我的腦海中閃過。她的美麗,她的溫柔,她的楚楚動人。那仙女一樣的人兒,與跟前這流落街頭的乞丐……風馬牛本不相及,為何卻又這么殘忍地發生?
我的淚滾落而出。真想抱住她,將她柔弱的肩膀緊緊攬進懷里。想帶她去最好的洗浴中心,為她買最好的衣服,將她打扮成我心中永遠的仙女……
可是——
終于,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盡管舉步艱難,我卻依然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走遠。
竟沒有勇氣與她相認,甚至多看她一眼。我大步離開時,太陽正是刺眼,我的眼前卻一片慘白。我跑到附近的銀行,取出一萬塊錢,裝在信封里封好,請一個小孩送到她手里,而自己躲在樹后悄悄地看。在她打開信封那一刻,我甚至沒有勇氣看她的反應,流著淚轉身離開。
我不知道這些錢能對她有多大幫助,可我能做的僅限于此。她的一生,一直有我在犯錯,是我一步步毀了她,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的全部。我不敢再見她,更不敢再擁有她。
一個月后,又有機會去沈陽,我推脫了。雪飛問我,從沈陽回來后怎么怪怪的?我淡淡一笑,掩飾下心中的那份沉重。
可是,她終將是我的夢魘,永遠也不會解脫。一年之后的今天,她依然總是在夢中,眨著清靈靈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對著我流淚,眉心那顆朱砂痣,像個滾燙的烙印,又像個小小的傷口,深深地在我心頭,永不停息地流血。
編輯 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