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院子,我小的時候住在這里。
我家住在一幢三層的房子里,站在南面房間的窗口,晚上可以看露天電影:站在走廊的窗口,可以看見大門口;站在北面窗口,可以看見馬廄。
關于一個院子,可以說的故事很多,不過我現在不會說很多,因為我是在寫一篇很短的小說。一篇很短的小說,是不能說很多故事的。
先說晚上看露天電影。
放露天電影的時候,我只要站在窗口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看的第一部露天電影是《智取華山》。那么我看的第二部露天電影是什么呢?非常奇怪,我看的第二部露天電影、第三部露天電影、第四部露天電影……全部不記得了。就好像我總共才看過一部露天電影似的。
幾個解放軍沿著危險的小路往山頂上爬,由一個苦大仇深恨透了敵人的農民帶路。敵人在山頂上。一夫當關,萬夫莫入。可是解放軍把敵人統統消滅了。敵人里面有司令,有參謀長,還有妖里妖氣的女人。
放電影的時候,風把銀幕吹得抖動,人說話的聲音和音樂有的時候也抖,但是這難道抖得掉電影的緊張和好看嗎!
我那時年齡當然非常小。但是我已經會自己下樓梯上樓梯肯定毫無疑問。我上樓梯的時候貼著墻壁,像解放軍一樣抬頭往“山上”看,輕手輕腳,唯恐驚動了“山上”的“敵人”。我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外祖母的身后,用“手槍”頂住她,大聲說:“不許動!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可是外祖母一次也沒有猛地哆嗦一下。
我上樓梯假裝像上山,消滅敵人,只敢在白天的時候。晚上我不敢,因為晚上我怕鬼。
接著說大門口。
大門口有解放軍站崗。
一個解放軍站在這一邊,一個解放軍站在那一邊,手里拿著帶刺刀的步槍。
為什么大門口有解放軍站崗呢?因為這是一個部隊的大院。我小的時候住在部隊的院子里。
我要老老實實說一件很壞的事情。我做過一件很壞的事。
是和院子里的幾個大小孩一同做的。
我們跑到馬路對面.把人家的一只雪白的鵝抽傷了。
我跟在幾個大孩子的后面,他們手里有竹竿,我拿著一根小棍棍。那只雪白的鵝被抽得趴在地上。我們就趕緊逃跑了。
我們穿過馬路,逃回院子里。
后來,雪白的鵝的主人家追到大門口。
但是他們不可以進來。
雪白的鵝的主人家沒有在大門口大喊大叫。
我躲在走廊的窗口看見,那只雪白的鵝被抱在懷里,腦袋耷拉。我們的大人都不知道這一件壞事情。當天沒有知道,后來好像也沒有知道。 這是一件很壞的事情。 那是不懂事的年紀做的壞事。不懂事的年紀也是可以不做這樣的壞事的!
可是我做了,結果就成為不光榮的記憶。我只要想起大門口,就會想起這件壞事。
現在說說馬廄。
什么叫馬廄你肯定知道,就是馬住的房子。既然是馬住的房子,那么也可以說是馬的家。馬的家和牛的家有什么區別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到牛的家去玩過。馬的家和羊的家有什么區別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好像也沒有到羊的家去玩過。
我每一次去馬廄玩,馬兒們總是在吃。它們吃草,也吃豆餅。我們不知道這叫豆餅,我們小孩子都叫它馬餅。小孩子有的時候大概和牲口差不多,因為我們把手伸到槽里拿馬餅吃。槽就是馬的碗,可是馬不咬我們。我們從馬的碗里拿東西吃,馬連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所以我從小就知道馬很大方,很溫和。
馬廄里沒有很多匹馬,但是有好幾匹。
我們幾個小孩還分過馬。大小明說,那匹棗紅的馬是他的,因為他是上校。小小明說,白的馬屬于他,他是中校。他們兩個的名字都叫小明,所以就一個叫大小明,一個叫小小明了。胡理說,他本來就喜歡當少校,他要黃馬。我是最小的,我不明白當什么好,但是他們都知道我應該當什么。尤其是大小明,他說我必須當小兵,而且要服從他的命令。
所以那匹黑馬是我的。
我們后來規定,只能吃自己那匹馬前面的馬餅。如果你吃了我的馬的馬餅,那么我也要吃你的馬的馬餅!
可是后來大小明說,上校可以吃所有馬的。小小明說,那么中校可以吃比中校小的馬的。胡理說他可以吃我的。
后來,我們叫棗紅馬上校,叫白馬中校,叫黃馬少校,當然,叫黑馬小兵。
后來,我們去馬廄玩,只要幾個人都在,上校就規定我們要排隊,他喊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
后來,上校命令中校喊立正、稍息,他像一個上校那樣站在旁邊,等報完數以后,中校向他報告。中校而且向他敬禮,他也向中校敬禮。
后來,我們到馬廄來,都帶著槍了。我們誰沒有槍啊?都是木頭的。不是自己做的那種不正規的,全是商店買的!我們不但有槍,還都有刀。
后來,我們不吃馬餅了。我們站崗,如果有人來拿馬餅吃,我們就說“不許動”,而且,我們還要開槍射擊!
結果,沒什么人來吃馬餅,我們站崗沒有用。
后來,有一天,我們到馬廄來,結果看見幾匹馬站在空地上,好像也在排隊。平時在馬廄里,沒仔細看哪匹馬長得最高,現在在空地上,我一看就看清楚了,長得最高的不是棗紅馬,不是白馬,不是黃馬,是黑馬!
“小兵最高!”我喊著。
大小明、小小明、胡理都不同意。他們各管各地說“上校高”、“中校高”、“少校高”。
小兵走過來。這是一個真正的小兵。他是專門喂馬的。他叫我們小孩。他看見我們吃馬餅會問“好吃不好吃”。他把草鍘斷了倒入槽里后,還用手劃劃均勻。他從來不問我們的名字。他知道我們是院子里的小孩。
我們叫他叔叔。
他有的時候會蹲在馬廄門口吃飯。菜碗擱在地上,手里拿著兩個饅頭。他是一只手拿兩個饅頭。看著他吃饅頭,那么你就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吃饅頭。而且是一只手拿著兩個饅頭吃。 “叔叔,你說,是不是小兵最高?”我問。
他說:“小兵有的高,有的矮。”
我告訴他,我問的是小兵黑馬。
他說:“是啊,黑馬是最高的,黑馬跑得也最快。”
我跳起來:“黑馬最高!黑馬最快!我才是上校!”
大小明在我的腦袋上狠狠彈了一下。“哎喲!”很疼!
我們跑到馬路對面把人家雪白的鵝抽傷,也是大小明帶頭的。
喂馬的小兵牽著黑馬,其他幾匹馬跟在后面,噠,噠,噠,噠,從馬廄的一個邊門走出了院子,不知去哪兒,后來就沒有再回來。馬廄里沒有馬了。
我的很短的小說也寫完了。沒有了。
我的很短的小說是不是很短?才兩千多字。